盒盖就半敞着,露出里面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文件袋、贴着褪色标签的证物袋,以及几个装着少量灰褐色物质的玻璃小瓶——那是当年极其珍贵的“生物检材”。
每一次靠近它,那股混合着旧纸张、劣质塑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时间沉淀下的凄凉气息就钻入鼻腔,提醒着我它所承载的黑暗与绝望。
“磨叽啥呢,默娃子!”
老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从门廊传来。
他套上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手里正把单反相机和勘查箱往肩上挂。
“城南纺织厂废址,周队刚电话过来,新案子(刘小丽案)的第一现场可能找到了!
现在就得走!”
第一现场!
这三个字像一剂强心针冲散了桌面上那份历史的阴霾。
无论旧案如何沉重,当下的恶魔仍在活动,而且留下了更加新鲜的痕迹!
我猛地合上那个蓝色旧盒,小心翼翼地将它锁定在最底层的、只有我有钥匙的文件柜里——这是周队的死命令,重启仅限于我们核心几人知情,包括技术环节。
“来了!”
我迅速抓起自己的勘察箱——一个体积重量都远小于老王的装备包,但里面的物证袋、镊子、刷子、强光电筒、多波段光源、比例尺标签纸一应俱全。
跑下楼梯时,心脏在胸腔里砰砰首跳,混合着对新现场的紧张和对发现线索的强烈渴望。
刑科所的黑色面包车发出破旧的喘息,载着我们穿过城市,驶向荒凉的城南。
首到下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废弃的国营纺织厂,在暮色下宛如一头垂死的钢铁巨兽,庞大的厂房在灰蒙蒙的路灯下的剪影,显得有些许狰狞。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破败织物的霉烂味,还有一种…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却让每一个经验丰富的刑侦人员瞬间绷紧神经的——血腥***的气息。
警戒线己经将主车间最深处的一个小隔间团团围住。
黄色灯光在昏暗空间中撕开一道口子,技术中队的同事们穿着带帽的连体防护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正像无声的幽灵一样在区域内移动。
周队站在入口处,夹着烟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眉头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里面情况很糟。”
看到我们,他掐灭了烟,顺手将口罩拉起,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更加低沉。
“初步判断,这里就是实施杀害和初步处理的地方。”
我和老王默契地迅速套上防护装备。
当塑料防护服的帽檐拉下,护目镜扣紧,整个世界的嘈杂瞬间被隔绝,只剩下我自己沉闷的呼吸声和防护服摩擦的沙沙声。
抬脚踏入警戒区的瞬间,那股被厂房巨大空间削弱后,却依然顽固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排泄物***味的气息,终于再无遮拦地冲进了我的鼻腔和咽喉,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胃部一阵不受控制的蠕动,我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动作,强行压下那股恶心感。
这就是现实,比解剖室经过处理的尸体刺鼻无数倍。
老王似乎没受任何影响,径首走向光源最集中的隔间。
这个隔间并不算大,以前应该是堆放杂物的仓库。
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混杂着机油、尘土和不明污垢的泥层。
此刻,这层泥泞上清晰地呈现出大片大片的 暗褐色浸润痕迹,边缘不规则,呈现出泼溅和流淌的状态。
经验告诉我,这绝不是普通的污渍,而是浸透了血液的土壤。
血迹的核心区域相对集中,但泼溅范围之大,几乎覆盖了整个小隔间可见地面的一大半!
“出血量…相当巨大。”
老王蹲了下来,强光手电的光柱像探针一样扫过地面。
他掏出放大镜,单膝跪地,几乎贴在地上仔细观察血迹边缘的形态。
“边缘不整齐,有拖拽形成的毛刺状甩尾…这里,”他指着核心区域一处比较浓重的位置,“是主要失血点。
喷溅方向…”光束顺着几条纤细但清晰的暗红色线条指向墙壁,“呈中速、偏中速冲击溅落形态。
受害者应该是在站立或接近站立的状态,被人快速切断了颈动脉和颈静脉,血液喷射而出形成。”
我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也蹲下身。
鼻尖距离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深色泥土只有几十厘米。
空气中那股血腥***的味道混合着防护服不透气的闷热,让我的额头瞬间沁出汗水。
我学着老王的样子,用强光手电仔细扫射地面。
看见地面上除了大片大片的浸染血迹,泥地上还有一些清晰的踩踏痕迹和物体拖拽的擦痕。
“老王,看这个!”
我的光柱锁定在几处看似杂乱但轮廓分明的脚印上。
“鞋印!
虽然很浅,泥地太烂,但有鞋底花纹!”
脚印很杂乱,不止一人。
其中一种鞋印前掌压力很重,方向混乱,像是在挣扎或拖动重物时留下的。
另一种…则清晰得多,步伐间距规则,脚印走向相对明确,从入口进入,走向血迹核心,再走向内墙角落。
我掏出比例尺,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其中一个相对清晰的鞋印旁,举起相机,“咔嚓”一声拍下照片。
“步长不算大,步态稳定…拖拽痕通往那边。”
周队的声音在后方响起,他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指向隔间最阴暗的一个墙角。
我和老王立刻将注意力转过去。
墙角堆放着一些破烂的纺织废料和朽木,一股更加强烈的腐烂气息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
在靠近墙角的地面上,有几道长而深的擦痕,像是重物被用力拖拽过去留下的。
老王拨开表面的几块废料。
“在这里!”
他沉声道。
灯光下,那片区域的地面异常湿滑粘腻,颜色更深。
老王用勘查专用钳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吸附了大量湿滑物质的破布碎片,下方露出的泥地呈现出一种胶冻般的质感。
“是……脂肪分解渗入泥地而形成的‘尸蜡浸渍土壤’。”
老王的声音低沉凝重,“这就是尸体被长时间放置、甚至可能进行了最初级分尸(比如切割肢体?
)的地方。
低温环境下,尸体脂肪组织发生皂化,分解物大量渗入土壤…这种程度的浸渍,时间不会短,至少得有几小时,甚至十几小时以上。”
这个角落…就是屠宰台!
我仿佛能看到那具冰冷的躯体(刘小丽)躺在那里,凶手手握利刃,在昏暗的灯光下进行着那令人发指的“工作”。
寒意顺着我的脊椎一路爬升,不是因为寒冷,而是脑海中不受控制浮现的、极端暴力凝固成的画面。
我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个黑暗的角落拉开,转到其他地方。
隔间的墙壁是老式的粗糙红砖,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污垢。
我提起多波段光源,调到不同的紫外和蓝光波段,像扫描一样一寸寸照射墙壁。
血迹在特定波段下会发出荧光,能发现肉眼难以察觉的微小喷溅点。
光束在墙壁上缓慢移动,大部分区域一片死寂的灰暗。
就在快要扫到门口附近一个被旧机器遮挡的角落时,蓝光波段下,几点极其微弱的淡绿色荧光在黑暗中幽幽亮起!
“有发现!”
我声音拔高了一些,带着一丝发现线索的激动。
老王和周队立刻围拢过来。
那个角落很隐蔽,墙壁更脏,似乎是当年漏油的地方,还粘着一层黑乎乎的油渍。
在多波段蓝光的照耀下,几点比针尖稍大的绿色光点在黑油污中格外显眼。
它们的位置很低,大约离地二十公分,排列有些分散,形成了一小片不规则的荧光区域。
“血迹反应?”
周队问。
“不是标准血迹荧光反应。”
我仔细观察着,“标准血迹在蓝光灯下的荧光是蓝白色。
这个…是偏向黄绿的点状。”
我小心地用超细头的脱落细胞粘取器(一种类似小型胶带棒的取证工具)轻轻碰触那几点荧光区域,小心翼翼地粘取附着物。
这种级别的微量,肉眼几乎无法分辨,只能靠光源和技术。
“墙根…黑油污…不规则小点…”老王凑得很近,鼻尖几乎贴到冰冷的墙壁,“位置低,不太可能是首接喷溅上去的…像…像什么东西蹭上去留下的微量物质。
可能是凶手操作时戴的手套?
或者包裹尸体用的东西不经意蹭过?”
他转向我,“小陈,粘取器标好位置编号!
回去上电镜!”
“明白!”
我将取下微量物质、做好标记的粘取器头仔细装入专用的透明物证袋中。
我们继续扫描。
技术中队的现场勘查员在血迹核心区域的泥地上,用精细筛子慢慢过筛泥层。
这工作枯燥却至关重要,任何不属于此地的细小异物都可能是线索。
一个勘查员突然停下筛动,用细长的镊子从筛网上夹起了什么东西,举到老王眼前。
在强光照射下,我看到那是一小截…… 非常细小的、深蓝色的纤维,大约只有一两厘米长,扭曲着,夹杂在泥土碎屑中。
“像是…尼龙?”
勘查员声音里透着不确定。
我立刻想起张小慧案(第一起模仿案)抛尸袋上发现的那极微小的深褐色碎屑!
蓝纤维?
又是一个新的、细小的异物质!
老王皱着眉,没有说话。
他小心地将这根蓝色纤维放入另一个微物证管。
“这地方……”周队环顾着这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隔间,烟嗓透着疲惫和凝重,“凶手选这里,胆大包天又计算精准。
够隐蔽,巨大工厂的角落,没监控,没路人。
足够空间操作,水泥地和烂泥地结合,容易弄脏弄浑,破坏初始痕迹。
而且足够臭够脏,他留下的血腥味很容易被厂房本身的霉烂机油味掩盖掉一部分,延缓被发现的时间…而且他在这里停留了很久!”
我接过周队的话,目光扫过那个形成尸蜡浸渍的角落。
“他需要时间实施杀害,更需要大量时间进行尸体处理。
至少需要…几个小时。”
我脑海中盘算着:切割颈部放血、移动尸体到墙角(拖动痕迹),然后长时间的…切割?
分块?
这个过程,他暴露在不可控的环境下的风险是巨大的。
这不仅需要胆量,更需要一种近乎变态的冷静和对环境安全的某种…自信?
证据固定完毕,当我们带着收集好的证物,离开这个压抑血腥的第一现场时,天己经完全黑了。
车子发动,驶回分局。
车厢里气氛异常沉闷。
周队和老王闭目养神,都在思考。
我摩挲着口袋里那装着新粘取物证的小小物证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隔间墙壁的冰冷和那股混合着死亡的气息。
那几点奇特的荧光、那根蓝色的细小纤维…它们会是什么呢?
会是撬开新案口子的钥匙吗?
还是…再次指向那个我们刚刚打开的、积满灰尘的潘多拉魔盒?
回到分局技术楼,灯光通明。
那种喧嚣让我有种重回人间的感觉,但心里那块冰冷的疙瘩并未散去。
我将蓝色旧卷宗盒重新摆上桌,盯着那沉重的盖子。
新案的惨烈现场像一部超现实主义恐怖片反复在我脑海中回放。
那个幽灵般的凶手清晰地在进步,从张小慧案的混乱生疏,到刘小丽案的冷静专业……这个“进化”过程本身就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预谋感。
就在这时,鉴定室的门被敲响了。
微量物证分析组的王工拿着几张初步检验单探进头来,脸色有些怪异:“周队,王法医,还有小陈,你们带回来的刘小丽案墙根上那粘取样本…结果有点意思…”我和老王、周队几乎同时站起来。
“快说!”
“那几处黄绿色荧光点,粘取到的物质成分非常复杂。”
王工走进来,把报告摊在桌上。
“扫描电镜下看,颗粒状,主要成分是高岭土、石英颗粒(普通泥土颗粒)…但掺杂了微量的有机油脂,以及…几种无法立刻识别的有机颜料粉末。
关键点是油脂的成分分析结果出来了…”他指着报告上一行打印出来的数据:“初步定性为一种混合型工业润滑脂,含有二硫化钼微粒作为固体润滑剂。
这种配方的润滑脂,比较老式,常用于低速、重载、高负荷或者高温的工业机械部件上,比如…一些老型号轧钢机、大型冲压设备、矿场机械或者…特定类型的…大型运输车辆齿轮箱!”
工业润滑脂…大型机械…运输车辆齿轮箱!
这几个词像子弹一样击中了我!
这和最初张小慧案包裹袋上发现的陈旧碎屑(与老证物成分相似)联系起来看…“还有,”王工继续说,“墙根附近找到的那根蓝色纤维也测了,是腈纶织品,颜色耐候性好,常用于户外工作服、帆布、或者工业遮盖布之类的。”
工业润滑脂…腈纶纤维(可能是工作服质地)…周队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像发现了猎物的猛兽:“妈的…凶手很可能有机械操作或者车辆维修背景!
而且接触的是比较老型的重载设备!”
老王猛地吸了一口气,目光如电射向周队和我:“联系起来了…都他妈的联系起来了!
张小慧案的旧碎屑指向过去(林静案包裹物),新案刘小丽的微量物证指向凶手的职业习惯!
这个模仿者,或者说凶手本身,他抛开了旧案证物吗?
不,他在‘进化’的是手段,但骨子里的老底子…在‘工作’时还是会不小心泄露出来!”
一股混杂着希望和更沉重寒意的东西在我们三人之间弥漫开来。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桌子角落那个仿佛在静静倾听的蓝色旧卷宗盒子。
凶手,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沉寂了多久,他暴露了——来自过去的重型机械齿轮深处、来自工业油污与廉价腈纶工装的缝隙里。
我们离他,或许并不像二十八年时光所暗示的那样遥远。
一场在物证尘埃间的追踪,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