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漆盘,药碗在盘中稳着没晃。
月白襦裙外罩靛蓝半臂,发间一根银簪,腰间羊脂玉佩贴着肌肤,凉得久了也成了寻常。
我是谢清和,御药房杂役医女,三年前从漕船底舱爬出来时,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如今在这宫里,活得像一粒尘,没人记得太医署首席谢元安有个女儿。
可我知道,有些人,从来就没忘。
更鼓响过三声,再不送到,便是失仪。
我放慢脚步,手没抖,呼吸也没乱。
绕过御花园偏道,必经御书房侧窗。
灯还亮着,窗棂镂空,能看清里头动静。
萧翊宸坐在案后,龙袍袖口沾了朱砂,墨迹溅在《均田疏》上,像血点。
他把笔摔在案上,声音不大,却震得烛火一跳。
我没动,只低头盯着自己影子,等那股怒气散些。
他是大胤的帝,二十八岁登基七年,眉眼生得锋利,左臂有旧伤,听老宫人说,是幼时中毒,被一位医官所救。
那位医官姓谢。
我叩了三下门框,声音轻:“奴婢谢清和,奉安神汤至。”
里头静了片刻。
“进来。”
我推门入内,膝跪地,双手举盘过顶。
药没洒,手也没抖。
萧翊宸没看我,只盯着那本奏疏,指节压着眉心。
“你认得字?”
他忽然问。
“略识。”
“那你说,《均田疏》该批‘准’还是‘驳’?”
我垂着眼:“奴婢不敢议政。”
“朕问你,你就答。”
我顿了顿:“若为天下百姓计,当准。
若为朝中权贵计,当驳。”
他笑了,冷笑。
“倒是个会说话的。”
他起身走下阶,靴底踩在金砖上,一声一声。
停在我面前。
“谢清和……这名字,是你自己取的?”
我心头一紧。
“回陛下,是入宫时登记的名字。”
“是吗?”
他俯身,目光落在我衣领微开处,锁骨下方,那块胎记藏在肌肤里,形如药草,天生就有。
“太医署谢家,通敌罪斩三百口,唯有一女逃亡。
据说,她锁骨有胎记,像极了《本草天工》封页绘的‘九死还魂草’。”
我仍低着头,指尖在漆盘边缘轻轻敲了三下,一下,两下,三下。
父亲推演星运时,总这么敲桌角。
我靠这个稳住呼吸。
“奴婢不知陛下所言何意。”
“不知?”
他声音冷下来,“那你为何三年前入宫,偏偏选在御药房?
为何每月初七必去西偏库翻旧方?
为何试药时,总在纸上画些无人能解的符号?”
我脊背发凉。
他都知道。
可我不能慌。
慌了,就死了。
“奴婢只是想活着。”
我抬头,首视他眼睛,“若因出身便定罪,那这宫中人人皆可诛。
先帝杀我全家,陛下留我性命,奴婢不敢问为什么。
只求一碗饭,一口汤,一条活路。”
他说不出话时,往往最危险。
我低头,补了一句:“安神汤凉了,效用减半。”
他盯着我许久,忽然转身回案前。
“滚出去。”
我退步三尺,转身缓行。
衣袖掠过案角,一粒药丸无声滑落,滚进书架底缝。
是今日配药时多捏的一颗,无毒,但能留下痕迹。
若他查,会发现是我所制;若不查,也无碍。
我只是在提醒自己——我还在这里,还能动。
出门时风雪稍歇。
我沿着回廊走,脚步不快,也不慢。
身后无人跟来。
走到第三根廊柱,我停下,抬手抚了抚锁骨下的胎记。
皮肤冰凉,心跳却稳。
我知道他认出我了。
也知道他不动我,必有所图。
萧翊宸不是善类。
十三岁太子位上遭巫蛊案,生母赐死,他能活下来,靠的不是仁慈。
他让我活着,要么是棋子,要么是刀。
而我,只能比他更懂怎么当一把藏锋的刀。
回到宫舍前,我在檐下站了会儿。
雪未化,铺在瓦上,像一层灰。
远处御书房的灯还亮着,映在雪地上,是一小片昏黄。
我摸出玉佩,拇指摩挲“悬壶济世”西字。
母亲临刑前攥着它说:“清和,活下去,别报仇。”
我没听。
但我也不会傻到冲上去咬人喉咙。
我要等。
等星象转,节气变,地脉动。
等一场旱,一场疫,一次粮价崩塌。
那时,他们会求我开口,求我出手。
而现在,我只是个送汤的医女。
次日御药房点卯,我照常去领药单。
陈公公递来一张条子:“昨夜陛下用过的漆盘,洗净收回。”
我接过,点头。
盘底有刮痕,是我指甲无意划的。
现在,它成了我的印记。
我低头走进药房,铜秤、药碾、瓷罐林立。
阳光从窗格照进来,落在案上。
我掏出银簪,挑了挑新到的茯苓渣,颜色正常,无异味。
周遭安静。
可我知道,从昨夜起,我己经不在局外了。
萧翊宸在等我看破不说破。
我也在等,等他下一步落子。
这场棋,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