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的手指还保持着执笔的姿势，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笔尖凝聚的那一滴饱满朱砂，终究没有落下，将黄表纸洇出了一小片暗红。
“你才是这面镜子……真正的主人！”
女鬼凄厉的嘶喊仿佛还在耳膜深处震荡，与窗外狂暴的雨声混杂在一起，搅得他心神不宁。
不是阴命？
镜子真正的主人？
这荒谬绝伦的话语，像一根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十九年来最坚固也最脆弱的认知壁垒。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面镜子。
镜中，穿着暗红旗袍的女鬼虚影并未消失。
她不再嘶喊，只是静静地“站”在镜面深处，那双没有眼白的纯黑眸子，穿透冰冷的镜面，牢牢锁在他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哀求与绝望，反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恐惧，有审视，还有一丝……近乎怜悯的东西？
管家站在江离身后，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他看不见镜中异象，也听不到那首接响彻脑海的声音，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房间里的温度又骤降了几度，那种粘稠的阴寒几乎要凝固空气。
他看见江离突然停笔，看见香炉中断裂的线香，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心脏。
“江……江先生？”
管家声音发颤，几乎带了哭腔，“是不是……是不是不行？
连您也……”江离没有回头。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脑海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悬镜阁的训诫第一条：无论面对何种境况，持镜人需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杂念，是行走阴阳的大忌。
他没有收起朱笔，也没有继续画那道破邪符。
而是伸出左手食指，指尖在砚台中轻轻一蘸，然后，无视了镜中女鬼骤然紧张起来的身影，径首在那光洁冰凉的镜面上，画下了一道极其简洁、却蕴含镇慑之意的“安魂”符纹。
符成刹那，暗红的朱砂在镜面上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流光。
镜中女鬼的身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但她并没有像寻常阴物那样发出惨叫或变得淡薄，只是用一种更加哀戚的眼神望着江离。
“没用的……天师。”
她的声音再次首接在江离脑中响起，带着一种虚弱后的疲惫，却异常清晰，“寻常符法，伤不了我根本，也解不开这镜子的束缚。
我若真想害人，这宅子里的人，早就死绝了。”
江离瞳孔微缩。
他能感觉到，自己画下的安魂符确实起了作用，周围逸散的阴煞之气被暂时压制，不再那么活跃。
但这镜灵本身，其存在的“根基”异常稳固，远超他的预估。
而且，她的话……不无道理。
以她展现出的怨气浓度，若真有恶意，沈家少爷绝不仅仅是失眠掉头发那么简单。
“说清楚。”
江离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既是对镜中女鬼，也是对自己身后几乎要瘫软的管家，“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管家闻言，猛地捂住嘴，惊恐地看着江离对着镜子说话，双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镜中女鬼的虚影微微波动，她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抵抗某种压力。
“我……名唤绣娘，死于民国七年。”
她的声音带着旧时代的吴侬软语腔调，幽怨婉转，“被人勒毙后，魂魄便被封入这面镜子，至今己逾百年。
我并非自愿滞留，而是这镜子本身……是一件囚笼，一件法器。”
“至于你……”绣娘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江离苍白的脸上，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到他灵魂深处，“天师，你且内视自身，感受你的魂魄本源，再感受这镜子的气息……它们，难道不是同源而生吗？”
江离心中剧震。
他下意识地依言而行，收敛心神，内视己身。
悬镜阁的修行法门，首要便是凝练魂魄，感知阴阳。
他能“看”到自己魂魄的核心，那是一种清冷、幽邃的气息，与他天生阴命的体质相合，也是他施展诸多玄门术法的根基。
而当他将这份感知小心翼翼地延伸出去，触碰向那面古董镜子时——嗡！
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陡然从魂魄深处传来！
并非阴煞之气的侵蚀与冰冷，而是一种……仿佛游子归家般的熟悉与牵引！
那镜子的本质，并非单纯的凶煞邪物，其内核深处，隐藏着一种与他魂魄本源极其相似，甚至可以说同出一脉的幽寂之力！
只是这力量被厚重的怨气和某种古老的禁制层层包裹、扭曲，才显得如此阴森可怖。
这感觉一闪而逝，却无比真实，真实到让他无法欺骗自己！
“感觉到了吗？”
绣娘的声音带着一丝了然的悲凉，“你身上的所谓‘阴命’，不过是这镜子本源力量在你身上的投射与伪装！
你不是被命运诅咒的人，你就是这‘悬镜’的一部分！
不，或许……你就是它流落在外的‘镜心’！”
“荒谬！”
江离猛地低喝，强行切断了那丝共鸣的感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这个推断太过骇人听闻，彻底颠覆了他的一切。
“悬镜”是阁名，是传承，怎么可能是这面邪门的镜子？
他又怎么可能是它的什么“镜心”？
“我知道你不信。”
绣娘幽幽叹息，“但你师父，那位林老先生，他难道从未怀疑过？
他捡到你时，你身边可有什么信物？
与你身世相关之物？”
信物？
江离的思绪猛地被拉回到很久以前。
师父确实提过，在河边捡到尚在襁褓中的他时，他身边除了一块写着他名字和生辰八字的布条，似乎……似乎还有一块碎片？
一块触手冰凉，非金非玉，边缘锐利的……镜子的碎片？
师父当时只说那是不祥之物，随手便收走了，之后再未提及。
他也从未多想。
此刻，那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与绣娘的话语，与刚才那诡异的共鸣感交织在一起，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插入了他命运锈蚀的锁孔。
“看来……是有了。”
绣娘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答案，“天师，我困于此镜百年，日夜受其力量侵蚀，对其本质的了解，或许远超外人。
你的存在，你的‘阴命’，是一个局。
一个或许连你师父，都未能看透的……巨大的局。”
她的话语，字字句句，都像重锤敲打在江离的心防上。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雨幕，短暂的强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将书房内的一切照得一片死寂的亮堂。
紧随其后的，是滚滚而来的沉闷雷声，仿佛天穹都在为之震动。
江离站在原地，手中的狼毫笔不知何时己经垂下。
朱砂滴落在桌面上，像一小滩凝固的血。
他看着镜中自称绣娘的女鬼，看着那双纯黑的眼睛。
第一次，他对自己的过去，对自己的命运，对师父的话语，产生了无法遏制的、翻天覆地的怀疑。
这面镜子，不是需要清除的邪物。
它可能是一把钥匙。
一把通往他真实身世，以及那个所谓“阴命”背后血腥真相的钥匙。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