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床头柜上疯狂震动，像一条濒死的鱼，发出最后不甘的嗡鸣。我把头埋进枕头里，
试图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昨晚，我为了一个紧急项目连续工作了三十六个小时，
凌晨四点才沾到床，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要散架。但那手机不依不饶，
震动的频率越来越急，仿佛有什么天大的事情，非要把我从死亡般的沉睡中拽出来。
我烦躁地伸出手，摸索着抓过手机，眯着一只眼看过去。屏幕上，
一个名为“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未读消息已经显示为99+。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这个群，是我所有噩梦的源头。我深吸一口气，点开那个闪烁的红点。
最新的消息是大姨发的，一长串的语音条，因为没有点开，它们像一排排绿色的毛毛虫，
安静地趴在那里。但在我眼里，它们分明在蠕动，张牙舞爪。我往上翻，
翻到这场信息爆炸的源头。那是我昨晚十点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群里发的一条消息。
“大姨，舅舅，爸，妈，实在抱歉。这个周六的聚会我可能去不了了。公司项目刚结束，
我人快累垮了，想周末好好休息一下。给表哥的礼物我已经买好了，到时候快递过去。
你们玩得开心。”我自认为这条信息措辞礼貌，理由充分，无可挑剔。我甚至想好了，
礼物要买最新款的游戏机，足够给足表哥面子。毕竟，这场聚会的名义，
是为了庆祝我那二十八岁还没一份正经工作的表哥，终于找到了一个女朋友，双方家长见面，
商讨订婚事宜。而我，作为这个家族里唯一一个在大城市站稳脚跟，年薪近百万的人，
是他们炫耀的资本，是必须到场的“吉祥物”。过去十年，无论是什么样的家庭聚会，
我都必须参加。小到表弟的生日，大到舅舅的乔迁，我不仅要人到，还要奉上厚礼。我加班，
我生病，我筋疲力尽，这些都不是理由。“你不来，就是看不起我们。”这是大姨的口头禅。
“薇薇，你得出息了，别忘了根。”这是舅舅的敲打。“女儿，就当为了爸妈的脸面。
”这是我父母的恳求。十年了，我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被这些亲情的丝线操控着，
从未有过片刻的喘息。但这一次，我是真的撑不住了。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的疲惫，
让我对一切都失去了耐心。所以，我发了那条拒绝的信息。我以为，哪怕他们不理解，
至少会有一丝体谅。可我错了。在我消息的下方，是长达十几分钟的死寂。然后，
凌晨五点半，天刚蒙蒙亮，大姨就扔出了第一颗炸弹。大姨：“@林薇，睡醒了没有？
你昨晚发的是什么意思？大家为了你表哥的事情忙前忙后，就等你周六回来撑场面，
你说不来就不来？你把我们这些长辈放在眼里了吗？”舅舅紧随其后：“就是啊，薇薇。
你表哥的人生大事，你这个当姐姐的怎么能缺席？你女朋友家那边的人还等着见见你呢，
你可是咱们老林家的骄傲啊。”表哥林伟也冒了出来：“姐，你不是吧？
这么重要的场合你不在，我多没面子啊！我跟小莉都夸下海口了，说我姐特别厉害，
开着豪车回来给我们撑腰呢！”我看着那句“开着豪车”，只觉得一阵反胃。我的车，
一辆普通的代步车，在他们嘴里就成了可以炫耀的“豪车”。而我的人，
似乎也只是为了给他们“撑腰”而存在。我没有回复，因为我知道，任何解释都将是徒劳。
我的沉默，显然激怒了他们。群里的信息开始变得尖锐刻薄。大姨：“哼，我看有些人啊，
是在大城市待久了，心野了，翅膀硬了，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咯！
”二姨家的表妹附和道：“是啊，大姨。我上次就说，薇薇姐现在是大公司的总监了，
跟我们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哪还记得我们这些家人。”舅妈阴阳怪气地说：“哎，
话不能这么说。薇薇毕竟是凭自己本事挣钱，忙一点也正常。就是再忙，也不能忘了本嘛。
她小时候，是谁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还不是她妈跟她大姨。”我看到这里，
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一把屎一把尿？我妈带我天经地义，
我大姨不过是在我五岁那年，给我买过一个两块钱的娃娃，这件事，她念叨了二十年。而我，
回报给她的是她儿子，也就是我表哥林伟上大学的所有学费和生活费，
是她前年生病住院我掏的十万块手术费，是她每年过年过节我塞给她的厚厚红包。这些，
他们都默契地忘记了。他们只记得，我拒绝了这一次聚会。就在这时，我妈的私信进来了。
“薇薇，你快在群里说句话，服个软。你大姨正在气头上，你别跟她犟。
”我看着妈妈发来的信息，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又是这句话，“服个软”。
从小到大，无论我对还是错，只要和亲戚起了争执，我妈永远都是让我“服个软”的那一个。
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家庭和睦”。我没有回复我妈，而是点开了那个群。我打字：“大姨，
舅舅，各位。我没有看不起谁，也没有忘本。我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
我的工作性质你们不是不清楚，连续加班是常事，这一次更是差点猝死在公司。
我只想活下去，这有错吗？”我把“猝死”两个字打得很重。我以为，
这足以让他们感到一丝丝的震撼，一丝丝的怜悯。然而，我再次高估了人性。
我的信息发出去不到十秒，大姨的语音条就弹了出来。我犹豫了一下，点了播放。
刺耳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钻了出来，带着一种刻薄的尖利。“哟！说你两句还不行了？
还猝死？你吓唬谁呢！谁工作不累啊？就你金贵？我们这些没出息的，天天在家种地，
累死累活，一年到头挣的钱还不够你买个包！我们说过一个累字吗？你倒好，
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敲敲键盘，就喊着要死要活了！林薇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就是不想回来！不想给我们花钱！”“不想给我们花钱！”这七个字，像七根烧红的钢针，
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回去的唯一意义，就是花钱。
舅舅的文字消息也恰到-好处地出现：“薇薇，你大姨也是心直口快，你别往心里去。
大家都是一家人。你表哥这次订婚，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你当姐姐的，最有出息，
理应多帮衬一点。你不回来，这钱，这心意，怎么体现呢？”我笑了。真的笑了。
是那种气到极致，怒火烧尽了所有情绪后，只剩下荒谬和悲凉的冷笑。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些字，那些人，他们顶着“家人”的名义，却做着最无耻的绑架。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好，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
那我们就把账算算清楚。”“表哥上大学四年，学费加生活费，一共十二万，我付的。
”“大姨前年乳腺癌手术，住院两个月，所有费用加起来十五万，我付的。后续的营养费，
每个月三千，我付了一年。”“舅舅前几年做生意赔了本，欠了二十万外债，是我帮他还的。
”“二姨家的表妹结婚，我送了五万的红包，她婆家都说我这个姐姐比亲妈还大方。
”“这些年，我陆陆续续给这个家里的钱，没有一百万，也有八十万了。我就想问问，
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够？我到底还要怎么‘体现心意’？是不是要把我的骨头敲碎了，熬成油，
给你们点灯，你们才满意？”我一口气把这些话发了出去。群里瞬间死寂。那种感觉，
就像往一锅沸腾的油里泼了一瓢冷水，所有的喧嚣和嘈杂，瞬间凝固了。我能想象到，
屏幕那头的他们，此刻是怎样一副错愕又难堪的表情。这些年，我只付出，不言说。
我的给予被他们当成了理所当然，我的沉默被他们视作了予取予求的默许。
他们习惯了从我这里攫取利益，以至于忘记了，这些钱，是我用命换来的。
是我一个个熬夜的通宵，是我一次次在客户面前低声下气的赔笑，是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一分一分攒下来的。过了足足五分钟，大姨才有了反应。她没有发语音，而是发了一段文字，
想必是思量了许久，每一个字都透着算计和伪善。“薇薇，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是一家人啊！一家人谈钱，多伤感情啊！你出息了，帮衬家里不是应该的吗？你小时候，
你妈奶水不够，我还给你喂过几次奶粉呢！你舅舅为了给你占个好学校的名额，
在教育局门口排了一夜的队！这些恩情，你都忘了吗？我们是图你钱吗？
我们是心疼你一个人在外面，想让你多回家感受一下家庭的温暖！”这段话，看似情真意切，
实则包藏祸心。她巧妙地将我的金钱付出，定义为“应该的”，
然后又搬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恩情”，试图在道德上再次绑架我。如果是在以前，
我或许又会心软，会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我真的做得太绝了。但今天，不会了。
我看着那句“我还给你喂过几次奶粉”，只觉得可笑至极。我点开手机银行的APP，
找到转账记录，飞快地截了几张图。第一张，是给表哥林伟的。从他上大学开始，
每个月两千块的生活费，连续四年，从未间断。第二张，是给大姨的。前年手术费，
一次性转账十五万，备注是“手术费”。第三张，是给舅舅的。三年前，二十万，
备注是“周转”。我将这些截图，一张一张，清晰无比地甩进了群里。然后，
我发了一段语音，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不带一丝波澜。我说：“大姨，你那几勺奶粉，
金子做的吗？就算按现在市面上最贵的进口奶粉算，我这十几万，
够把你家孩子喂到成年了吧？舅舅，你排了一夜的队，我很感激。但这二十万，
够不够请一个金牌保镖，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排上一个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对，
所以这些年我什么都没说。但现在是你们，非要跟我算感情，那我就只能跟你们算算钱了。
因为比起虚伪的感情，钱，至少是干净的。”我的语音发出去，整个群彻底炸了。这一次，
他们连伪装都懒得装了。舅舅第一个跳出来：“林薇！你这是什么态度！
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你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大姨的语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但那不是伤心，
而是气急败坏的愤怒：“我……我真是白养你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我们全家对你那么好，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你把这些转账记录发出来是什么意思？
羞辱我们吗？啊？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有钱了，了不起了，可以随便践踏我们的尊严了？
”表哥林伟更是直接发了一句：“林薇，你真让我恶心。”我看着这些辱骂，这些指责，
心脏已经麻木了。我甚至感觉不到疼，只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尊严？他们跟我谈尊严？
我为了工作，为了业绩，在酒桌上被油腻的客户摸手，被灌得吐到黄疸水都出来的时候，
他们的尊我何在？我为了省钱给表哥交学费，连续三个月每天只吃泡面，
吃得胃出血进了医院，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挂水的时候，他们的尊严又何在？
我为了给舅舅还债，把我准备买房的首付款都拿了出来，眼睁睁看着房价一天天飞涨，
自己却只能继续挤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的时候，他们的尊严又何在？
他们只看到了我光鲜亮丽的年薪，却看不到我为此付出的所有代价。
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用血汗换来的成果，却在我仅仅想要一点点喘息空间的时候，
对我恶语相向，仿佛我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我盯着手机屏幕，
看着那些不断跳出来的指责和咒骂，突然觉得，一切都该结束了。
我没有再回复群里的任何消息。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那头传来我妈小心翼翼的声音：“薇薇……”“妈，”我打断她，声音依旧平静，
“我问你一句话，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电话那头沉默了。我继续说：“在你心里，
我和大姨他们，谁更重要？”这是一个残忍的问题。但我必须问。我需要一个答案，
来决定我最后的行动。我妈在那头哭了，她的声音哽咽着：“薇薇，你这不是为难妈妈吗？
你们……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啊！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我怎么选？”手心手背都是肉。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