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锦瑟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不再需要做那些粗重的洒扫活计,有了自己单独的一间小屋,虽然依旧简陋,但比起过去与七八个宫女挤在一处通铺,己是天壤之别。
膳食也精细了许多,甚至偶尔会有小太监赔着笑脸送来一碟时令点心。
然而,锦瑟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愈发谨慎。
她深知,这宫里的“好”,从来都不是白给的。
苏培盛那句“好自为之”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着她。
她将佛堂打理得一丝不苟,比以往更加用心。
每一卷经书都小心拂拭,登记造册,连佛龛的莲花座缝隙都不留一丝尘埃。
她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交接,几乎不与任何人多言,对以往欺凌过她的人,也并无报复之举,仿佛那场火灾和之后的擢升,只是一场幻梦。
这日清晨,锦瑟正跪在佛前,小心翼翼地用软毛刷清理一卷《华严经》经卷边缘细微的霉点。
阳光透过高窗,落在她专注的侧脸和纤细的手指上,宁静得像一幅画。
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环佩叮当声打破了佛堂的寂静。
锦瑟心中一动,立刻放下工具,恭敬地垂首站到一旁。
进来的是坤宁宫的首领宫女,翠荷。
她是乌拉那拉皇后从王府带进宫的陪嫁丫鬟,在宫中颇有体面,平日里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
此刻,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宫女,手里捧着些锦盒。
“锦瑟姑娘忙着呢?”
翠荷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亲热,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锦瑟身上和佛堂内扫视。
“翠荷姑姑。”
锦瑟福了一礼,声音平静无波。
翠荷走到近前,假意看了看被锦瑟打理得锃亮的佛龛,笑道:“姑娘真是尽心,这佛堂如今瞧着,比以往更添了几分庄重气象。
皇后娘娘知道姑娘辛苦,特意赏下些东西,给姑娘压惊。”
她一摆手,身后的小宫女上前,打开锦盒。
里面是两匹颜色鲜亮的宫缎,一对鎏金银镯,并一小盒上等的胭脂。
“奴婢谢皇后娘娘恩典。”
锦瑟再次行礼,态度恭谨,却并未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只是奴婢职责所在,不敢言辛苦。
娘娘厚赏,奴婢受之有愧。”
翠荷看着她这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心里有些讶异,又有些不快。
这宫女,也太沉得住气了。
她掩嘴一笑:“姑娘不必过谦。
娘娘说了,你护持先皇后遗物有功,该赏的。
只是……”她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试探,“那日皇上问起姑娘家世,姑娘说父兄曾近军中仓储?
不知姑娘祖上是……?”
来了。
锦瑟心中冷笑。
这才是皇后赏赐的真正目的——查她的底细。
她依旧垂着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黯然与惶恐:“劳姑姑动问。
奴婢家中本是汉军旗下一微末佐领,家父……因早年一些旧事获罪,家道中落,奴婢才得以戴罪之身入宫。
往事不堪回首,奴婢入宫之日,便己斩断前尘,只求安心当差,报答主子恩典于万一。”
她将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罪臣之后”的身份,让皇后放心(一个没有根基的罪奴,威胁不大),又表达了“斩断前尘”的忠心,让人抓不住错处。
翠荷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些什么,最终只看到一片沉静的恭顺。
她笑了笑,意味不明:“姑娘是个明白人。
那便好生当差吧,娘娘自然会记得你的好。”
留下赏赐,翠荷带着人走了。
佛堂内恢复了寂静,但空气中却仿佛留下了无形的压力。
锦瑟看着那几样赏赐,如同看着烫手的山芋。
皇后的赏赐,不能不收,但收了,便是打上了“皇后的人”的印记。
在这后宫,过早地站队,往往是取祸之道。
她将赏赐仔细收好,锁进箱底,***戴,不使用,只当不存在。
下午,她照例去内务府领取佛堂所需的香烛等物。
以往,这些琐事总要受些刁难,克扣拖延是常事。
但今日,她一出现,负责此事的太监王德顺立刻堆满了笑脸迎了上来。
“哎呦,锦瑟姑娘您亲自来了?
这点小事,您打发个小丫头来说一声,奴才给您送去便是!”
王德顺腰弯得极低,双手将早己备好的上等檀香和明烛奉上,分量十足,品质更是挑最好的。
“有劳王公公。”
锦瑟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姑娘客气,姑娘客气!”
王德顺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讨好,“姑娘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奴才。
苏公公前儿还特意提点过,要对姑娘的事儿多上心呢。”
苏培盛?
锦瑟心中微动。
这位御前大太监的“提点”,分量可不轻。
看来,皇帝那日的“记得”,远比她想象的更引人注目。
她谢过王德顺,拿了东西便走。
回坤宁宫的路上,她能感觉到沿途遇到的太监宫女,目光都似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好奇、打量,甚至……一丝敬畏。
但也有些目光,冰冷而充满敌意。
在一个拐角处,她与几个穿着体面、像是某宫主位身边得脸宫女的人擦肩而过。
其中一人,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轻蔑,随即冷哼一声,与其他几人低声说笑着走远了。
锦瑟认得那眼神,那是长春宫年贵妃身边的掌事宫女,颂芝。
年贵妃圣眷正浓,其兄年羹尧更是朝廷重臣,风头无两。
连皇后都要让她三分。
自己如今这点微末的“恩宠”,落在年贵妃眼中,恐怕连蝼蚁都不如,但那一眼的寒意,却让她明白,自己己在不经意间,踏入了这后宫最危险的漩涡边缘。
回到佛堂,芸角正在帮她擦拭门窗,见她回来,忙迎上来,小脸上满是兴奋与担忧交织的复杂情绪:“锦瑟,你回来了!
刚才我看见翠荷姑姑来了,还带了赏赐!
皇后娘娘赏你了?
真好!
不过……我听说,长春宫那边,好像对那天皇上问起你的事儿,不太高兴……”连芸角都听到了风声。
这宫里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锦瑟将香烛放好,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雪花。
坤宁宫巍峨的殿宇在雪中显得肃穆而压抑。
“芸角,”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在这宫里,有时候,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
以后,关于各宫主子的事,少听,少问,更不要说。”
芸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看锦瑟凝重的神色,也知趣地不再多言。
锦瑟抚摸着冰冷的窗棂。
皇帝的“记得”是一把双刃剑,给了她些许庇护,也让她成了众矢之的。
皇后试图拉拢,年贵妃那边己显敌意,还有其他隐藏在暗处的目光……她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看似被浪头推高,实则随时可能倾覆。
苏培盛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她必须更加小心,一步都不能走错。
夜里,锦瑟在灯下仔细核对佛经目录时,忽然在记录先皇后日常用物的一本陈旧册子里,发现夹着一页泛黄的、看似无关的残破单子,上面隐约记录着一些药材名和模糊的日期,其中一个日期,赫然与先帝孝懿仁皇后病重不起的时间,相距不远。
她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这看似无用的废纸,为何会被小心地夹在记录先皇后爱物的册中?
佛堂寂静,烛火摇曳,映得她脸色明暗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