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执念终成劫

他亲手将我打下轮回井时，说过会永远记得我。

可我在人间等了一千年，他娶了第九房仙妾。

这一世我偏偏飞升成功，在南天门与他相遇。

他牵着新宠的手问我：“区区凡人，也配首视汀澜仙君的名讳？”

我捏碎了一千年来收集的所有记忆灵珠。

天穹突然暗了下来。

他脸色骤变：“这些灵珠……为什么记录着本君历劫时的所有事？”

---忘川水是锈蚀的铁，混着腥浊的怨气，千年如一日地拍打着轮回井口斑驳的石岸。

孟婆的叹息比那水声更沉，递过来的汤碗里，浑浊的液体微微晃动，映出她身后无垠的、灰败的冥府天空。

“饮了吧，丫头。

整整一千年了，你不愿意跳下轮回道，不愿意投胎，只因你不想忘记他。”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看尽沧桑的疲惫，“你心头执念太深，所以，这天劫，你跨不过。”

她顿了顿，望着井口下方那吞噬一切光线的漩涡，轻声道：“这是最后一世了。”

最后一世。

阿染（她自己随意取的名字，在漫长的流浪里，本名早己模糊）站着没动，目光越过孟婆，投向井口那令人心悸的黑暗。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泛白的月牙痕。

忘记？

如何能忘。

记忆是跗骨之蛆，是刮骨的刀。

是听澜一身素白，在昆仑之巅的雪与梅间，将一朵凝了晨露的冰晶花簪在她鬓边，说“此心同卿，亘古不化”。

是他亲手将她打下这轮回井时，那双曾盛满星子的眼，只剩下雷霆般的威压与一丝她当时未能看清、后来千年才反复咀嚼出痛楚的……决绝。

“我会找到你，无论轮回多少次。”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声音穿透井口呼啸的风，烙在她魂魄最深处，“等我。”

就为这一句，她在人间辗转漂泊，像一株无根的浮萍，躲避着阴司的追索，用尽一切办法滞留于阳世。

她做过战场上的游魂，依附过古墓里的枯骨，也曾短暂地寄生于将死之躯，看着那些躯体逐渐衰败，再狼狈逃离。

一千年。

人间王朝更迭，沧海桑田，她像个最固执的收藏家，将那些与他有关的、稀薄得几乎不存在的气息，那些在漫长时光里偶然捕捉到的、属于他的一星半点痕迹，用残存微末的灵力，一点一滴，凝成一颗颗浑圆的、泛着微弱白光的记忆灵珠。

每一颗珠子，都是她不肯沉沦的锚点，都是她对抗遗忘与时间的全部武器。

许是她的执念真的惊动了什么，又或是天道轮回自有其残酷的章程，这最后一世，她竟投生在一个灵脉将枯未枯的凡间小派。

资质驽钝，根骨寻常，偏偏凭着那一口不肯散去的千年怨气与执念，加上几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运气，竟真的让她在寿元将尽、躯体己衰的暮年，引动了那本该绝无可能降临的飞升天劫。

九重紫霄神雷劈落时，她仰着头，干涸的眼眶里流不出泪，只有燃烧魂魄本源燃起的猩红火焰。

雷光映亮她布满皱纹与焦痕的脸，那里面没有对湮灭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要撕开这命运囚笼的恨意与不甘。

许是连天道都厌弃了她这不肯安分的顽石，劫雷过后，竟真的降下接引仙光，修补了她残破的躯壳，涤尽凡尘，飞升仙界。

南天门矗立在万千祥云之巅，琉璃瓦，白玉柱，瑞气千条，霞光万道。

仙娥捧着花篮翩跹而过，天将身着金甲，肃立两旁，威仪赫赫。

一切都与冥府、与人间的污浊困苦截然不同，是记忆里他曾描述过的、她幻想过无数次的光明盛大。

然后，她看见了他。

汀澜仙君。

他自更盛的云光深处走来，依旧是她记忆里那般清华绝尘的容貌，岁月未曾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那双眼睛，再没有昆仑雪水洗过的清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慵懒的漠然。

他身边依偎着一个穿着霓裳羽衣的女仙，容颜娇艳，正仰着头与他说笑，嗓音甜得发腻。

千年的等待，千年的煎熬，千年的执念，在这一刻凝成一根冰冷坚硬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跳动得异常缓慢的心脏。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朝着那个方向，踉跄着迈出了一步，干裂的嘴唇翕动，那个在心底咀嚼了千万次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他的目光扫了过来，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在她身上那身刚刚由接引仙光幻化而成、却依旧显得朴素寒酸的仙娥服饰上停留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站住。”

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情绪，像玉磬敲在冰上，“区区刚飞升的小仙，也配首视汀澜仙君的名讳？”

他身侧的女仙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尽是嘲弄。

阿染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他眼中彻底的、毋庸置疑的陌生。

一千年。

她等了一千年，等来他第九房仙妾的传闻（飞升途中，偶闻其他接引仙光中的议论），等来他一句“区区凡人”。

原来，亘古不化的，不是昆仑之巅的冰雪，也不是他当年的誓言，而是她的痴傻。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着积攒了千年的怨愤，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如同夜枭啼哭。

在汀澜仙君愈发冰冷不耐的注视下，她颤抖着抬起手，不是攻击，也不是祈求。

她手中，蓦地多出了一把珠子。

大大小小，浑圆或略显扭曲，颜色也从莹白到灰败不等，密密麻麻，足有数百颗。

它们悬浮在她掌心之上，散发着微弱、杂乱却磅礴的精神波动。

那是她一千年的岁月，一千年的不肯忘却，一千年的灵魂印记。

没有丝毫犹豫，她五指猛地收拢！

“咔嚓——嘣！”

清脆又沉闷的碎裂声炸响！

那些承载着她所有执念、所有记忆、所有爱恨的灵珠，在她掌心轰然崩碎！

不是化为齑粉，而是爆开一团无比璀璨、无比混乱、夹杂着无数画面与声音碎片的庞大光晕！

强光冲天而起，带着决绝的、自毁般的惨烈气息，竟让南天门周围的煌煌瑞气都为之一暗！

仙娥惊呼退散，天将握紧了手中兵刃。

光晕之中，影像飞速闪动——昆仑的雪，梅林的香，少年仙人笨拙的呵护，分离时撕裂肺腑的痛楚，轮回井边绝望的回眸，人间千载的漂泊与孤寂……最后，定格在他将她打落轮回时，那双蕴藏着无尽痛楚与决绝的、她千年后才读懂的眼！

汀澜仙君脸上的慵懒和漠然瞬间碎裂！

他被那爆开的、属于他自身远古气息的记忆洪流冲击得脸色煞白，猛地向后踉跄半步，看向阿染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你……”他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向阿染那因灵珠尽碎、所有记忆一次性冲刷而变得空洞死寂的双眼，“这些灵珠……为什么记录着本君历劫时的所有事？！”

阿染没有回答。

她站在那里，灵珠爆碎的反噬让她嘴角溢出一缕鲜红的血线，顺着下颌滴落，在洁白的仙衣上洇开刺目的痕迹。

她只是看着他，透过那层震惊与慌乱，仿佛要看到他那颗早己忘却前尘的仙心最深处去。

南天门的喧哗似乎在远去。

只剩下那团尚未完全消散的记忆光晕，在寂静中无声地燃烧，诉说着一段被仙君遗忘，却被一个凡人铭记了千年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