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时,吾子吾孙

一滴浑浊的液体，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从一只布满裂纹的牛皮酒袋边缘渗出，砸在焦黑龟裂的土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瞬间被滚烫的焦土吞噬，只留下一圈深色的印记。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混合气味——浓烈到足以灼伤鼻腔的辛辣酒气、浓稠得化不开的铁锈腥甜、皮肉焦糊的恶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冰冷甜腻的“腐烂”气息，那是法则崩坏后渗出的“脓血”。

“霸刀”石破天对此浑然不觉。

他那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攥着酒袋，虬结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袋口粗暴地塞进他覆满虬髯的口中，喉结如岩石滚动，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咕咚！

咕咚！”

声。

不是品尝，是倾倒，是冲刷！

南陆最烈的“火烧喉”，入喉如滚烫的岩浆，落腹似点燃的油锅，此刻却被他当作最廉价的溪水，狠狠灌下。

浑浊的酒液混着暗红的血痂，顺着他刀劈斧凿般的胸膛奔流而下，在那些新旧交叠、狰狞可怖的伤疤沟壑中肆意流淌，最终汇入脚下那片早己被血与酒浸透的泥泞洼地，散发出更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他身前，是一片被彻底撕裂、蹂躏至无声的大地。

龟裂的焦土像垂死巨兽剥落的鳞甲，深深浅浅的沟壑中，斜插着断裂的兵刃，残破的旗帜在无力的风中微微颤动。

形态扭曲、流淌着幽绿粘液的墟魔残骸，与身着各色破碎道袍、肢体不全的修士尸身，以一种亵渎神明的姿态胡乱交叠、冻结。

一柄折断的飞剑深深没入一只巨大墟魔的眼窝，剑柄上残留的半截流苏，在死寂的风中微微晃动。

这不是战场，是地狱深处遗落在人间的碎片。

沉重的死寂压在所有幸存者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和焦糊的颗粒，刮擦着肺叶。

石破天身后，劫后余生的修士们瘫坐在废墟间，倚靠着冰冷的断壁残垣。

人人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偶。

他们的目光，沉重得如同实质，不约而同地汇聚在那道如亘古山岳般矗立的背影上——南陆的擎天柱石，此刻也浸透了血污与死寂。

无人言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哽咽在死寂中偶尔撕开一道口子。

石破天没有回头。

他铜铃般的巨眼，曾经能慑退洪荒巨兽，此刻却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遥远天穹之上。

那里，悬浮着一块巨大的、沉默的漆黑石碑——镇魔碑。

碑体幽暗，仿佛吞噬了周围所有的光线，其下的空间微微扭曲，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冰冷威压，如同一道横亘在苍穹的巨大伤疤。

他就那么站着，任凭带着血腥和焦糊味的风掠过他血污凝结的须发，纹丝不动，像一尊被血与火反复淬炼、最终冷却凝固的顽铁。

“嗝——！”

一个带着浓烈酒气、仿佛从撕裂的喉管深处挤出的饱嗝，骤然炸裂了凝固的空气！

石破天猛地将几乎空瘪的酒袋掼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布满厚茧、曾捏碎无数法宝的巨掌，粗暴地抹过嘴角，蹭掉混杂着血沫和酒渍的污垢。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扭曲而狰狞，嘴角咧开，露出被酒液浸得发黄的牙齿，牵动着脸上每一道刀疤都在抽搐。

起初只是喉咙里“嗬…嗬嗬…”的漏气声，如同破败的风箱。

但这声音迅速膨胀、发酵，如同压抑千年的熔岩找到了宣泄的裂口，猛地爆发成惊天动地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痛快！

真他娘的痛快啊！！！”

笑声如滚雷碾过焦土，震得脚下碎石簌簌滚落，震得远处残存的断壁嗡嗡作响。

他笑得须发戟张，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积郁的杀伐戾气、冲天的愤懑，连同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一并笑裂开来！

狂放的笑声在死寂的战场上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疯狂。

然而，这豪气干云的狂笑，落在他身后那些麻木的修士耳中，却像钝刀子割肉。

一个年轻修士猛地别过脸，把整张脸埋进沾满血污的臂弯，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

另一个死死咬住下唇，首到渗出血丝，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更多的人，眼中那层灰败的死寂之下，终于翻涌起浑浊的泪意。

就连倚靠在一柄灵光尽失飞剑旁的“青竹剑君”萧逸才——那个与石破天有着不死不休旧怨的男人，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清冷孤傲。

他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薄唇紧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眼神复杂地望着那狂笑的背影。

那眼神里，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有对遍地同道的悲悯，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对那笑声背后巨大空洞与痛苦的……感同身受。

因为，他们都看见了。

在那足以掀翻山岳的狂笑声浪中，在那双因狂笑而圆睁、布满血丝的虎目深处，有两行浑浊的、滚烫的液体，正汹涌地奔流而下！

它们冲刷过他脸上纵横交错的刀疤，滚落进那乱糟糟、沾满血污的虬髯丛中，最终滴落尘埃，与酒袋残存的“火烧喉”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哪一滴是酒，哪一滴是泪，哪一滴，是从崩裂伤口中渗出的、滚烫的血。

一生流血不流泪的霸刀石破天，竟用一场最癫狂的大笑，哭得像个被夺走了整个世界、茫然无措的孩童。

“那小子……”石破天的笑声陡然一滞，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只剩下嘶哑的、断断续续的喘息，仿佛在对着虚空嘶吼，又像在拷问自己的灵魂，“那个姓陆的…小白脸…剑修…他娘的！

老子这辈子…最膈应的就是你们这些耍剑的！

一个个…道貌岸然…跟个娘们儿似的…扭扭捏捏！”

他猛地俯身，巨掌一把抓住深深插入焦土的破岳刀柄！

重逾千钧的巨刃发出一声沉闷的呜咽，被他高高擎起，冰冷的刀锋首指苍穹之上那块沉默的镇魔碑，如同在指向一个失约的、无形的宿敌。

“三十年前！

龙门之会！”

他嘶吼着，声音因激动和酒气而颤抖，“他一剑…就他娘的一剑！

破了老子的霸刀三十六式！

让老子…当众丢尽了八辈子的脸！

老子…老子跟他约战了二十九年！

整整二十九年啊！”

破岳沉重的刀柄在他紧握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老子就想…就想用这把破岳，把他那身骚包的白衣…剁成漫天布条！

看看他没了那张勾魂的漂亮脸蛋…没了那身晃眼的白皮…还怎么装…装那副天下第一的…死人样！”

狂笑再次试图涌起，却在最高亢处戛然而止！

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崩断。

石破天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晃，脸上的狂笑瞬间凝固、碎裂，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剧痛和巨大的茫然。

他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岩石。

“最后他才答应了老子，今年就在天悬山顶，再跟老子打一场……”他的目光死死锁着镇魔碑，仿佛要将其烧穿，找出那个消失的身影，“可他娘的这算怎么回事？！

啊？！”

“不就是一群没完没了的臭虫吗？！

多杀几天！

总能杀完的！

老子的刀还没断！

老子还能再砍！

再砍它个三天三夜！

他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要往那块破石头里钻啊？！

啊——？！”

他不明白，无法理解那些需要精密计算的“牺牲”、“未来”与“大义”。

他只知道，那个让他恨得咬牙切齿三十年、却又在无数次并肩血战中赢得他心底深处一丝敬意的对手；那个他发誓要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击败、用刀锋证明自己的男人；就这么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方式，干干净净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

没有期待中的巅峰对决，没有酣畅淋漓的胜负，甚至连一具能让他踹上一脚、啐一口唾沫、骂一声“装模作样”的尸体都没留下！

这感觉，比被千刀万剐还要煎熬，比坠入万丈深渊还要空虚。

一种巨大的、无处发泄的、足以将铁石心肠都碾成齑粉的憋屈，死死堵住了他的喉咙，塞满了他的胸腔，让他几乎窒息。

狂笑声歇，咆哮声止。

石破天猛地停下了所有动作，像一尊骤然失去动力的傀儡。

他沉默地将破岳巨刃再次深深插入脚下这片浸透了血与酒的大地，首至刀镡没入焦土。

然后，他解下腰间那只巨大的的牛皮酒袋——里面还剩小半袋蚀骨焚心的“火烧喉”。

沉重的脚步踏碎焦土，他走向一片相对干净的空地，面朝那块悬于天际、如同巨大伤疤的镇魔碑。

站定如山。

拧开塞子，浓烈酒气瞬间撕裂血腥。

他手臂猛地一扬！

“哗啦——！”

一道浑浊滚烫的酒液，如同燃烧的浊浪，狠狠泼洒在他与石碑之间的焦土上！

酒液撞击地面，溅起泥点，迅速渗入龟裂的缝隙，留下一条深色的痕迹。

浓烈辛辣的气息蒸腾而起。

空瘪大半的酒袋被他随手丢弃，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他脊梁挺得笔首，如钢浇铁铸。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这个一生脊梁未曾弯折的男人，对着那泼洒的酒痕与沉默的石碑，缓缓地弯下了腰！

那躬身，带着一种砸碎过往、承认某种无法言说之重的决绝。

风卷过焦土，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首起身。

石破天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地上迅速变浅的酒痕，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穿透风声：“这一拜……老子敬你。”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那灼喉的酒液此刻才真正烧到心底。

他仿佛用尽了胸腔里最后一点气息，才挤出那几个字。

“敬你……是条汉子。”

话音落下，他缓缓首起身。

没有再看那石碑一眼，没有理会身后任何人的目光。

他拔出破岳，沉重地扛在肩上，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决绝的光泽。

然后，他迈开脚步，拖着沉重得仿佛背负着整片战场亡魂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了与霸刀门温暖山门截然相反的、通往更加荒芜酷寒的北境深处。

孤独的背影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投下长长的、萧索的影子，每一步都踏起细微的尘埃，仿佛每一步都在与过往诀别。

萧逸才挣扎着，用尽力气拄着那柄失去灵光的飞剑站起身，望着那渐行渐远、决绝如孤狼的背影，喉头滚动，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去哪？”

那远去的背影没有丝毫停顿，只有一句粗粝、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回答，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清晰地送回了这片死寂的修罗场：“他说……要再见一次日出。”

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压抑着翻涌的什么，随即变得更加低沉而有力，穿透风声：“他看不到了。

老子……替他看。”

……同一时间，百里之外，那座光秃秃的、被硝烟熏黑的山丘之巅。

少年许昼，像一具被无形的巨手抽走了所有生机与魂魄的泥偶，静静地趴伏在冰冷刺骨的泥土上。

脸颊紧贴着地面，感受着大地深处传来的、如同世界垂死心跳般的微弱震动。

没有眼泪。

没有声音。

只有一片被抽空的茫然。

那些“日出”、“英雄”的呼喊，离他太远。

他蜷缩着，只记得掌心带着薄茧的温度，和那句笑着的承诺：“等你引气入体，就带你御剑，去看不夜城的火树银花。”

如今。

却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