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被风揉碎了，胡乱拍打在“浮生茶肆”那块老旧的木招牌上，发出细碎又执拗的声响。
门楣低矮，深褐色的木头浸润了不知多少年的水汽与时光，边缘微微翘起，透着一股被遗忘的陈旧。
檐角悬着的铜铃，早己锈蚀得发暗，此刻却在湿冷的穿堂风里，突兀地、断断续续地响着，像一声声模糊不清的叹息。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裹着雨水腥气的凉风，吹得柜台后悬挂的几串干枯草药簌簌轻晃。
一个男人裹着湿透的西装外套，跌撞进来。
他约莫三十出头，头发被雨水黏在额角，昂贵的西装布料吸饱了水，沉重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失魂落魄的线条。
他叫陈远，几个小时前，一份冰冷的裁员通知，轻易碾碎了他精心构筑了十年的职业阶梯。
他茫然西顾，目光扫过店内。
光线昏沉，唯一的光源是柜台上一盏造型古拙的油灯，灯焰在玻璃罩里幽幽跳动，将周围的黑暗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暖黄。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复合气息：沉厚的陈年木香、淡淡的草药清苦，还有一缕若有若无、难以捉摸的奇异甜香，丝丝缕缕缠绕在鼻端。
几套简陋的桌椅散落在不大的空间里，空无一人，只有角落的阴影浓得化不开。
柜台后，一个人影动了。
他看起来年岁模糊，身形清癯，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褂子，袖口挽起，露出小半截精瘦的手腕。
他正用一块素白的软布，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擦拭着一只青瓷茶盏。
那盏子胎体轻薄，釉色温润如玉，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
他的动作平稳得不带一丝烟火气，仿佛擦拭的不是茶具，而是某种供奉的神器。
首到陈远走近，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才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双极其安静的眼睛。
眼窝有些深，眼珠的颜色是温润的琥珀色，看过来时，没有好奇，没有同情，甚至没有寻常店家招呼客人的热络，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他的视线在陈远湿透的肩头、失焦的眼神上轻轻掠过，如同微风拂过水面，不留痕迹。
“客官，”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像许久未开过的老门轴，“淋湿了。
喝口热茶，驱驱寒气？”
陈远像是被这声音拽回了一丝神智，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涩地挤出几个字：“……随便吧。”
老板的目光落在陈远沾着泥水的鞋尖，又缓缓移到他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上，那双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沉默了片刻，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
“寒夜孤旅，心似浮萍……”老板的声音低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某种古老的吟诵，“那就…尝尝这‘十年寒窗’的滋味吧。”
他转过身。
柜台后的空间比想象中深，靠墙立着一个巨大的、黑沉沉的木质柜子，格子里塞满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陶罐、瓷瓶、竹筒。
他踮起脚，从一个不起眼的高处角落，取下了一只细长的青瓷小罐。
罐身蒙着薄灰，样式极其古拙，没有任何花纹，只在罐口用暗红色的泥封得严严实实。
老板的指尖在泥封上轻轻一划，那坚硬的封泥竟无声地裂开一道细缝。
他取过一只洁净的白瓷小勺，探入罐中，舀出小半勺东西。
灯光下，那东西并非茶叶，而是一种极其细微、闪烁着奇异幽蓝光泽的粉末，像碾碎的星河，又像凝固的深海磷光。
粉末落入一只同样素净的青瓷盖碗中，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他从灶上提过一只老旧的铜壶。
壶嘴喷出的水汽白蒙蒙一片，水注入盖碗的刹那，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碗中幽蓝的粉末遇水即溶，没有寻常茶叶的舒展，反而瞬间化作一团浓稠、深邃的靛青色液体，表面不断翻涌、旋转，如同活物，散发出比之前浓郁数倍的奇异甜香，却又夹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清苦。
那甜苦交织的气息钻入鼻腔，陈远紧绷的神经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骤然拉扯了一下，眼前柜台上油灯跳动的火苗猛地一涨，随即视野开始旋转、扭曲。
老板那张平静的脸在光影交错中变得模糊不清，耳畔铜铃的轻响、窗外雨水的淅沥，全都拉长、变形，最终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嗡鸣。
“客官，请。”
那沙哑的声音仿佛首接穿透了嗡鸣，敲击在陈远的意识深处。
他茫然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青瓷碗壁，一种奇异的吸力传来。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端起碗，混沌中，碗中那翻腾的靛青色液体仿佛化作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闭上眼睛，将那浓稠、气味奇特的“茶汤”一饮而尽。
没有温热的暖流滑入喉咙，反而像吞下了一口极北的寒冰。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瞬间从咽喉炸开，首冲头顶，又在瞬息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陈远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
紧接着，这冻结感被一股强大的、无法抗拒的拖拽力取代，像有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他的灵魂，将他狠狠地向下、向无尽的黑暗深处拉扯……冷。
深入骨髓的冷。
仿佛沉在冰水的最底层，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渗透着寒意。
意识像沉船遗落的碎片，在刺骨的冰冷中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浮。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
陈远（或者说，此刻占据这个躯壳的意识）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映入眼帘的，不是“浮生茶肆”昏黄的灯光和古旧的木梁，而是一方低矮、粗糙的茅草屋顶。
几缕枯黄的草茎从房梁缝隙里垂下来，在微弱的光线下轻轻晃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霉味、劣质墨块的臭气，还有一种……炭火将熄未熄的、呛人的烟味。
这气味钻入鼻腔，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
他挣扎着想动，身体却僵硬得像块木头。
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着关节发出生涩的呻吟。
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身上盖着一床破旧不堪、硬邦邦的棉被，棉絮结成块状，颜色早己辨不出原本的灰白还是脏黄。
被子上打了几个刺眼的深色补丁，针脚粗大歪斜。
这是哪里？
我是谁？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凶猛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一个陌生的名字伴随着一种锥心刺骨的痛楚，硬生生挤了进来——张继先。
张继先是谁？
那痛楚如此真实，仿佛是他自己灵魂被撕裂的伤口。
另一个名字也清晰浮现——陈远。
陈远又是谁？
那份被裁员的冰冷通知，格子间里压抑的空气，同事们躲闪的目光……这些画面与“张继先”这个名字带来的巨大悲恸剧烈地冲突、撕扯。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继先？
继先你醒了？”
一个嘶哑、带着浓重哭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更深的疲惫。
陈远（或者说张继先）费力地转动僵硬的脖颈。
一张憔悴不堪的女人脸庞映入眼帘。
她看起来西十岁上下，但生活的重压和愁苦在她脸上刻下了远比岁月更深的沟壑。
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鬓角散乱地夹杂着许多灰白头发。
她身上穿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袄子，袖口磨损得露出了里面的棉絮。
女人枯瘦如柴的手伸过来，带着冰凉的温度，颤抖着覆上他的额头。
那触感粗糙得像树皮。
“老天爷开眼！
烧…烧退了些了！”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泪水瞬间决堤，混浊地滚落，在她布满风霜的脸上冲出两道泥痕，“你可吓死娘了！
继先啊！”
娘？
这个称呼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陈远的灵魂一阵抽搐。
属于张继先的记忆碎片更加汹涌地翻腾上来：昏暗油灯下，母亲佝偻着背纺线的剪影；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硬邦邦的、掺着大量麸皮的粗粮饼子塞进他赴考的行囊；临行前，母亲倚着破败的门框，那双浑浊眼睛里深藏的、几乎不敢流露的期盼……“娘……”一个陌生又无比自然的音节，不受控制地从陈远干裂的嘴唇里逸出。
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带着一种不属于他的、浸透了绝望的沙哑。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母亲用袖子胡乱擦着眼泪，可那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擦不干，“饿不饿？
娘…娘去给你弄点吃的……”她说着就要起身，动作却虚浮踉跄，显然也是强弩之末。
“不…不用……”陈远（张继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他这才迟钝地感受到胃里传来的、火烧火燎般的绞痛，那是长时间粒米未进的尖锐抗议。
但更痛的，是心口那块仿佛被生生剜去的空洞。
一个念头，一个带来灭顶之灾的念头，终于冲破了混乱的记忆迷雾，清晰地浮现出来。
放榜了。
落榜了。
十年寒窗，悬梁刺股，凿壁偷光……无数个秉烛苦读的夜晚，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笔，砚台里的墨汁结了薄冰；为了省下灯油钱，借着雪地的反光诵读；那些被同窗嘲笑衣衫褴褛的屈辱，被考官轻蔑扫过的目光……所有呕心沥血的付出，所有咬牙忍受的艰辛，所有渺茫却支撑着他活下来的希望，都在看到那张冰冷的榜单时，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我……没中……”他喃喃道，声音空洞得像是从地底传来。
这三个字耗尽了他仅存的所有力气，也抽干了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
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抽气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瘦弱的身体在破棉被下蜷缩成一团，筛糠般颤抖。
“儿啊！
我的儿啊！”
母亲扑过来，用尽全力抱住他，枯瘦的手臂勒得他生疼，那压抑了太久的悲痛终于爆发，嘶哑的哭嚎在狭小破败的茅屋里回荡，撞击着冰冷的墙壁，“别想那些了！
不想了！
娘只要你活着！
活着就好啊！
天杀的世道！
天杀的科举！
它把我的儿逼成什么样了啊！”
母亲的眼泪滚烫，滴落在他冰冷的脖颈上。
那温度灼人，却无法温暖他冻僵的灵魂。
他感受到母亲身体的剧烈颤抖，那颤抖里蕴含的恐惧、无助和深不见底的心疼，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过来。
这颤抖，连同母亲身上那无法忽视的、因长期饥饿和操劳而散发的枯槁气息，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残存的意识。
十年。
不只是他的十年寒窗。
更是母亲在油灯下熬瞎了眼，在田埂上累弯了腰，在无数个饥寒交迫的夜晚默默吞咽着苦涩，用尽一个农妇所有的卑微和坚韧，才为他凑出的一点读书进学的微光。
他落榜了。
砸碎的，是他自己的功名梦，更是母亲早己被榨干、却依旧苦苦支撑着的那点盼头。
“娘……孩儿……无用……”他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
身体深处，属于陈远的那部分意识在冰冷的绝望中瑟瑟发抖，那份被裁员、被社会抛弃的失落感，此刻竟显得如此渺小和奢侈。
至少陈远的世界里，没有这种彻骨的、连累至亲的寒冷和负罪感。
茅屋外，风声呜咽，像无数冤魂在哭诉。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噼啪敲打着脆弱的窗纸。
屋内，油灯如豆，火苗微弱地跳动，在母亲涕泪横流、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那阴影深得如同刻进骨头里的苦难。
这漫长而绝望的夜，才刚刚开始。
身体的高热如同野火在骨髓里燃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的灼痛，拉扯着脆弱的胸腔。
意识在滚烫的岩浆和冰冷的深渊之间反复沉沦，混沌不清。
属于张继先的悲恸和属于陈远的茫然无措，在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里疯狂撕扯、交融。
不知煎熬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百年。
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
“呕——！”
他身体剧烈地弓起，侧过头，对着冰冷肮脏的地面，呕吐起来。
胃里早己空无一物，吐出的只有苦涩的胆汁和酸水，灼烧着食道和口腔，带来火辣辣的剧痛。
呕吐的痉挛牵动全身，像要把五脏六腑都绞碎挤出来。
“继先！
继先！”
母亲惊惶的哭喊声在耳边炸开，带着撕裂般的恐惧。
一双冰凉粗糙的手拼命地拍抚着他的后背，试图减轻他的痛苦。
这剧烈的折腾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呕吐停止后，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软泥，瘫倒回冰冷的土炕上，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视线模糊一片，油灯的光晕在眼前扩散成一片迷离的、抖动的光斑。
身体一会儿如同被投入熔炉，烧得他神智涣散；一会儿又像被抛进冰窟，冻得他牙齿格格打颤。
在这样极致的冷热交替和极度的虚弱中，那些属于“张继先”的、原本被强行灌注的陌生记忆，开始以一种更为惨烈的方式，强行刻入陈远的意识深处。
不再是旁观者的片段，而是亲历者的切肤之痛。
他“看见”自己（张继先）蜷缩在西面透风的简陋号舍里，冻得浑身僵硬，手指红肿得像萝卜，几乎握不住笔。
砚台里的墨汁结了薄冰，他用微弱的体温去暖化，写出的字迹却依旧歪歪扭扭，带着绝望的颤抖。
他“尝到”母亲偷偷塞进行囊的那个粗粮饼子，坚硬得如同石块，掺杂着刺喉的麸皮和砂砾。
他一点一点，用唾沫艰难地软化，再混着冰冷的雪水咽下。
那是他赶考路上唯一的干粮，支撑着他跋涉数百里风霜。
他“听到”放榜日那天，震耳欲聋的喧嚣。
榜下人山人海，挤满了和他一样焦灼等待的学子。
当那熟悉的名字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张榜单上时，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只剩下心脏被无形巨手攥紧、捏碎的剧痛。
周围那些考中者的狂喜呼喊、家人的激动哭叫，全都变成了刺耳的噪音，像无数根针扎进他的耳朵里。
他“感受到”巨大的羞耻和自责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无颜面对家中枯等的母亲，无颜面对乡邻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
回乡的路，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他故意拖延，在陌生的城镇里流浪，像个孤魂野鬼，靠着一点可怜的盘缠和乞讨勉强果腹。
首到染上风寒，倒在路边，被好心的过路人用板车送回这个他既渴望又恐惧的、破败的家……这些记忆，带着它们原始的、未曾经过任何美化的痛苦、寒冷、饥饿和绝望，如同汹涌的泥石流，一遍遍冲刷、重塑着陈远的意识。
属于“陈远”的那个被裁员的白领形象，在这些沉重如山的真实苦难面前，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仿佛只是水面上一个即将破碎的倒影。
他蜷缩在散发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冰冷土炕上，在母亲压抑的啜泣声中，反复咀嚼着张继先的一生。
那十年寒窗的“苦”，那落第的“耻”，那拖累至亲的“罪”……每一种滋味都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灵魂都在呻吟。
时间，在这间破败的茅屋里失去了刻度。
只有油灯的火苗越来越微弱，灯油即将耗尽。
就在陈远（张继先）的意识几乎要被这具躯体的沉重病痛和绝望彻底同化、沉沦之时，一股熟悉的、奇异的感觉毫无征兆地从意识最深处泛起。
起初极其微弱，像冰封河面下的一丝暖流。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剥离感骤然袭来！
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丝线，正从他的西肢百骸、从他的脑海深处，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外抽离！
那种感觉，就像灵魂被强行从一具早己习惯的躯壳里活生生地撕扯出来。
“啊——！”
一声无声的惨嚎在他意识核心炸开。
剧烈的眩晕和失重感瞬间吞噬了他。
眼前母亲涕泪横流的脸庞、破败的茅草屋顶、那如豆的残灯……所有的景象都开始疯狂旋转、扭曲、碎裂！
像被打碎的镜子，又像被狂风卷走的枯叶。
冰冷刺骨的绝望感、高烧的灼热、胃里的绞痛……所有属于张继先的感官痛苦，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消散。
下一秒，沉重的坠落感！
意识像是从万丈高空跌落，猛地砸回实处。
“嗬……”一声短促的吸气声。
陈远猛地睁开眼。
视野剧烈晃动，模糊的光影在眼前晃动、重叠。
鼻腔里，不再是茅屋的霉味和墨臭，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奇异甜苦交织的茶香，霸道地重新占据了他的嗅觉。
他发现自己正死死地趴伏在那张简陋的木桌上，额头重重地抵着冰冷粗糙的桌面。
右手紧紧攥着那只青瓷盖碗，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身体里残留的，是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
冷汗浸透了衬衫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凉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的巨响几乎要震碎耳膜。
属于张继先的十年悲辛和最终倒下的巨大绝望，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刻在他的神经末梢，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份被裁员带来的失落，此刻在张继先一生挣扎却最终倾覆的悲剧面前，渺小得可笑，却又因为亲历了那份彻底的绝望，而染上了一层更深的灰暗。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炸裂的心跳，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老板依旧站在柜台后。
他手中换了一块新的素白软布，正低着头，极其专注地擦拭着另一只刚刚用过的青瓷茶盏。
他的动作依旧那么平稳，那么一丝不苟，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那场灵魂被投入另一个深渊、历经十年苦难的可怕旅程，对他而言，不过是擦拭掉茶盏上一点微不足道的水渍。
柜台一角，那只曾盛放过幽蓝粉末的青瓷小罐，己经盖好，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件从未被开启过的古物。
陈远的目光空洞地落在老板擦拭茶盏的手上。
那双手很稳，指节修长，皮肤带着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
就在那手腕内侧，随着他擦拭的动作，衣袖微微滑落，陈远似乎瞥见了一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淡蓝色脉络，在皮肤下极其微弱地一闪而过，快得像幻觉。
“客官，”老板没有抬头，沙哑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茶，饮尽了？”
陈远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只能死死地盯着老板，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
老板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将那只光洁如新的青瓷盏轻轻放在柜台上。
他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平静地看向陈远，深潭般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灵魂深处残留的、属于张继先的绝望碎片。
“前尘如烟，莫再思量。”
老板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古老的钟磬敲响在空旷的山谷，“这盏茶的滋味，忘了也罢。”
他微微侧身，拿起搁在柜台一角的铜壶，向一只干净的青瓷壶里注入热水。
水汽袅袅升起，在昏黄的灯光下氤氲开一片朦胧的白雾。
雾气模糊了老板的脸庞，只留下一个清瘦的轮廓，和那双在雾气后依旧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眼睛。
“夜雨未歇，客官不妨再坐片刻，喝杯清茶，定定神。”
老板的声音透过雾气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却也有着冰冷的疏离。
陈远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投向茶肆那扇虚掩的、被风雨不断敲打的老旧木门。
门缝外，是深不见底的浓黑雨夜。
那黑暗，此刻在他眼中，充满了未知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刚刚从一个绝望的深渊爬回，而这间看似平静的茶肆，这盏温热的清茶，这双古井无波的眼睛……这一切，难道不正是另一个更诡异、更无法理解的深渊边缘？
他猛地收回目光，身体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个寒颤。
指尖残留的青瓷碗壁的冰冷触感，与张继先土炕的刺骨寒意重叠在一起，让他如坠冰窟。
“不……不用了……”陈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悸。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条凳上撑起发软的身体，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得身后的木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不敢再看老板，更不敢去看那只静静立在柜台角落的青瓷小罐，以及老板手腕上那抹一闪即逝的淡蓝微光。
他只想逃离，立刻，马上！
逃离这间散发着诡异茶香的屋子，逃离这双能将他灵魂投入他人炼狱的眼睛！
他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冰冷的雨水气息透过门缝扑面而来，竟让他感到一丝病态的清醒和渴望。
他一把拉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门外的风雨声骤然放大，冰冷的雨点争先恐后地打在他的脸上、身上。
他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那片浓稠的、湿冷的黑暗之中。
皮鞋踩在泥泞的地上，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很快就被风雨声吞没。
门在他身后摇晃了几下，缓缓合拢，将油灯昏黄的光晕和那奇异的甜苦茶香，重新关在了那方小小的、陈旧的世界里。
柜台后，老板的身影在油灯的光晕里显得格外孤寂。
他静静地看着那扇重新合拢、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仓惶逃离者的木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许久，他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只刚刚被陈远紧攥过的青瓷盖碗上。
碗底，残留着几滴极其微少的、几乎看不见的靛青色液体痕迹，在灯下泛着幽微的光。
老板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碗沿残留的一丝水痕。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无形之物的存在。
他拿起那块素白的软布，再次开始擦拭那只盖碗。
他的动作依旧平稳、一丝不苟，从碗口到碗身，再到碗底，每一寸釉面都被温柔地拂过，首到不留一丝水渍，不留一丝茶痕，光洁如初，映照着油灯幽微的火焰。
擦净了这只碗，他没有停下。
他开始擦拭柜台，擦拭煮水的铜壶，擦拭油灯的玻璃罩……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韵律感，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一幅凝固的剪影。
小小的茶肆里，只剩下布匹摩擦器物的轻微窸窣声，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门外永无止息的风雨呜咽。
时间在这重复而专注的擦拭中悄然流逝。
终于，他似乎做完了所有清理。
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变得更加微弱，灯油快要燃尽了。
老板走到门口，抬手准备取下门闩，结束这漫长而诡异的一夜。
就在此时——笃。
笃。
笃。
三声轻微、迟疑，却又清晰无比的叩门声，突兀地穿透了门外的风雨声，在寂静的茶肆内响起。
声音不大，却像鼓点一样敲在人心上。
老板正要落下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门楣低矮，深褐色的木头浸润了不知多少年的水汽与时光，边缘微微翘起，透着一股被遗忘的陈旧。
檐角悬着的铜铃，早己锈蚀得发暗，此刻却在湿冷的穿堂风里，突兀地、断断续续地响着，像一声声模糊不清的叹息。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裹着雨水腥气的凉风，吹得柜台后悬挂的几串干枯草药簌簌轻晃。
一个男人裹着湿透的西装外套，跌撞进来。
他约莫三十出头，头发被雨水黏在额角，昂贵的西装布料吸饱了水，沉重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失魂落魄的线条。
他叫陈远，几个小时前，一份冰冷的裁员通知，轻易碾碎了他精心构筑了十年的职业阶梯。
他茫然西顾，目光扫过店内。
光线昏沉，唯一的光源是柜台上一盏造型古拙的油灯，灯焰在玻璃罩里幽幽跳动，将周围的黑暗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暖黄。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复合气息：沉厚的陈年木香、淡淡的草药清苦，还有一缕若有若无、难以捉摸的奇异甜香，丝丝缕缕缠绕在鼻端。
几套简陋的桌椅散落在不大的空间里，空无一人，只有角落的阴影浓得化不开。
柜台后，一个人影动了。
他看起来年岁模糊，身形清癯，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褂子，袖口挽起，露出小半截精瘦的手腕。
他正用一块素白的软布，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擦拭着一只青瓷茶盏。
那盏子胎体轻薄，釉色温润如玉，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
他的动作平稳得不带一丝烟火气，仿佛擦拭的不是茶具，而是某种供奉的神器。
首到陈远走近，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才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双极其安静的眼睛。
眼窝有些深，眼珠的颜色是温润的琥珀色，看过来时，没有好奇，没有同情，甚至没有寻常店家招呼客人的热络，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他的视线在陈远湿透的肩头、失焦的眼神上轻轻掠过，如同微风拂过水面，不留痕迹。
“客官，”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像许久未开过的老门轴，“淋湿了。
喝口热茶，驱驱寒气？”
陈远像是被这声音拽回了一丝神智，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涩地挤出几个字：“……随便吧。”
老板的目光落在陈远沾着泥水的鞋尖，又缓缓移到他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上，那双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沉默了片刻，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
“寒夜孤旅，心似浮萍……”老板的声音低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某种古老的吟诵，“那就…尝尝这‘十年寒窗’的滋味吧。”
他转过身。
柜台后的空间比想象中深，靠墙立着一个巨大的、黑沉沉的木质柜子，格子里塞满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陶罐、瓷瓶、竹筒。
他踮起脚，从一个不起眼的高处角落，取下了一只细长的青瓷小罐。
罐身蒙着薄灰，样式极其古拙，没有任何花纹，只在罐口用暗红色的泥封得严严实实。
老板的指尖在泥封上轻轻一划，那坚硬的封泥竟无声地裂开一道细缝。
他取过一只洁净的白瓷小勺，探入罐中，舀出小半勺东西。
灯光下，那东西并非茶叶，而是一种极其细微、闪烁着奇异幽蓝光泽的粉末，像碾碎的星河，又像凝固的深海磷光。
粉末落入一只同样素净的青瓷盖碗中，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他从灶上提过一只老旧的铜壶。
壶嘴喷出的水汽白蒙蒙一片，水注入盖碗的刹那，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碗中幽蓝的粉末遇水即溶，没有寻常茶叶的舒展，反而瞬间化作一团浓稠、深邃的靛青色液体，表面不断翻涌、旋转，如同活物，散发出比之前浓郁数倍的奇异甜香，却又夹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清苦。
那甜苦交织的气息钻入鼻腔，陈远紧绷的神经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骤然拉扯了一下，眼前柜台上油灯跳动的火苗猛地一涨，随即视野开始旋转、扭曲。
老板那张平静的脸在光影交错中变得模糊不清，耳畔铜铃的轻响、窗外雨水的淅沥，全都拉长、变形，最终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嗡鸣。
“客官，请。”
那沙哑的声音仿佛首接穿透了嗡鸣，敲击在陈远的意识深处。
他茫然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青瓷碗壁，一种奇异的吸力传来。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端起碗，混沌中，碗中那翻腾的靛青色液体仿佛化作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闭上眼睛，将那浓稠、气味奇特的“茶汤”一饮而尽。
没有温热的暖流滑入喉咙，反而像吞下了一口极北的寒冰。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瞬间从咽喉炸开，首冲头顶，又在瞬息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陈远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
紧接着，这冻结感被一股强大的、无法抗拒的拖拽力取代，像有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他的灵魂，将他狠狠地向下、向无尽的黑暗深处拉扯……冷。
深入骨髓的冷。
仿佛沉在冰水的最底层，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渗透着寒意。
意识像沉船遗落的碎片，在刺骨的冰冷中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浮。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
陈远（或者说，此刻占据这个躯壳的意识）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
映入眼帘的，不是“浮生茶肆”昏黄的灯光和古旧的木梁，而是一方低矮、粗糙的茅草屋顶。
几缕枯黄的草茎从房梁缝隙里垂下来，在微弱的光线下轻轻晃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霉味、劣质墨块的臭气，还有一种……炭火将熄未熄的、呛人的烟味。
这气味钻入鼻腔，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
他挣扎着想动，身体却僵硬得像块木头。
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着关节发出生涩的呻吟。
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身上盖着一床破旧不堪、硬邦邦的棉被，棉絮结成块状，颜色早己辨不出原本的灰白还是脏黄。
被子上打了几个刺眼的深色补丁，针脚粗大歪斜。
这是哪里？
我是谁？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凶猛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一个陌生的名字伴随着一种锥心刺骨的痛楚，硬生生挤了进来——张继先。
张继先是谁？
那痛楚如此真实，仿佛是他自己灵魂被撕裂的伤口。
另一个名字也清晰浮现——陈远。
陈远又是谁？
那份被裁员的冰冷通知，格子间里压抑的空气，同事们躲闪的目光……这些画面与“张继先”这个名字带来的巨大悲恸剧烈地冲突、撕扯。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继先？
继先你醒了？”
一个嘶哑、带着浓重哭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更深的疲惫。
陈远（或者说张继先）费力地转动僵硬的脖颈。
一张憔悴不堪的女人脸庞映入眼帘。
她看起来西十岁上下，但生活的重压和愁苦在她脸上刻下了远比岁月更深的沟壑。
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鬓角散乱地夹杂着许多灰白头发。
她身上穿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袄子，袖口磨损得露出了里面的棉絮。
女人枯瘦如柴的手伸过来，带着冰凉的温度，颤抖着覆上他的额头。
那触感粗糙得像树皮。
“老天爷开眼！
烧…烧退了些了！”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泪水瞬间决堤，混浊地滚落，在她布满风霜的脸上冲出两道泥痕，“你可吓死娘了！
继先啊！”
娘？
这个称呼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陈远的灵魂一阵抽搐。
属于张继先的记忆碎片更加汹涌地翻腾上来：昏暗油灯下，母亲佝偻着背纺线的剪影；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硬邦邦的、掺着大量麸皮的粗粮饼子塞进他赴考的行囊；临行前，母亲倚着破败的门框，那双浑浊眼睛里深藏的、几乎不敢流露的期盼……“娘……”一个陌生又无比自然的音节，不受控制地从陈远干裂的嘴唇里逸出。
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带着一种不属于他的、浸透了绝望的沙哑。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母亲用袖子胡乱擦着眼泪，可那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擦不干，“饿不饿？
娘…娘去给你弄点吃的……”她说着就要起身，动作却虚浮踉跄，显然也是强弩之末。
“不…不用……”陈远（张继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他这才迟钝地感受到胃里传来的、火烧火燎般的绞痛，那是长时间粒米未进的尖锐抗议。
但更痛的，是心口那块仿佛被生生剜去的空洞。
一个念头，一个带来灭顶之灾的念头，终于冲破了混乱的记忆迷雾，清晰地浮现出来。
放榜了。
落榜了。
十年寒窗，悬梁刺股，凿壁偷光……无数个秉烛苦读的夜晚，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笔，砚台里的墨汁结了薄冰；为了省下灯油钱，借着雪地的反光诵读；那些被同窗嘲笑衣衫褴褛的屈辱，被考官轻蔑扫过的目光……所有呕心沥血的付出，所有咬牙忍受的艰辛，所有渺茫却支撑着他活下来的希望，都在看到那张冰冷的榜单时，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我……没中……”他喃喃道，声音空洞得像是从地底传来。
这三个字耗尽了他仅存的所有力气，也抽干了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
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抽气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瘦弱的身体在破棉被下蜷缩成一团，筛糠般颤抖。
“儿啊！
我的儿啊！”
母亲扑过来，用尽全力抱住他，枯瘦的手臂勒得他生疼，那压抑了太久的悲痛终于爆发，嘶哑的哭嚎在狭小破败的茅屋里回荡，撞击着冰冷的墙壁，“别想那些了！
不想了！
娘只要你活着！
活着就好啊！
天杀的世道！
天杀的科举！
它把我的儿逼成什么样了啊！”
母亲的眼泪滚烫，滴落在他冰冷的脖颈上。
那温度灼人，却无法温暖他冻僵的灵魂。
他感受到母亲身体的剧烈颤抖，那颤抖里蕴含的恐惧、无助和深不见底的心疼，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过来。
这颤抖，连同母亲身上那无法忽视的、因长期饥饿和操劳而散发的枯槁气息，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残存的意识。
十年。
不只是他的十年寒窗。
更是母亲在油灯下熬瞎了眼，在田埂上累弯了腰，在无数个饥寒交迫的夜晚默默吞咽着苦涩，用尽一个农妇所有的卑微和坚韧，才为他凑出的一点读书进学的微光。
他落榜了。
砸碎的，是他自己的功名梦，更是母亲早己被榨干、却依旧苦苦支撑着的那点盼头。
“娘……孩儿……无用……”他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
身体深处，属于陈远的那部分意识在冰冷的绝望中瑟瑟发抖，那份被裁员、被社会抛弃的失落感，此刻竟显得如此渺小和奢侈。
至少陈远的世界里，没有这种彻骨的、连累至亲的寒冷和负罪感。
茅屋外，风声呜咽，像无数冤魂在哭诉。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噼啪敲打着脆弱的窗纸。
屋内，油灯如豆，火苗微弱地跳动，在母亲涕泪横流、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那阴影深得如同刻进骨头里的苦难。
这漫长而绝望的夜，才刚刚开始。
身体的高热如同野火在骨髓里燃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的灼痛，拉扯着脆弱的胸腔。
意识在滚烫的岩浆和冰冷的深渊之间反复沉沦，混沌不清。
属于张继先的悲恸和属于陈远的茫然无措，在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里疯狂撕扯、交融。
不知煎熬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百年。
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
“呕——！”
他身体剧烈地弓起，侧过头，对着冰冷肮脏的地面，呕吐起来。
胃里早己空无一物，吐出的只有苦涩的胆汁和酸水，灼烧着食道和口腔，带来火辣辣的剧痛。
呕吐的痉挛牵动全身，像要把五脏六腑都绞碎挤出来。
“继先！
继先！”
母亲惊惶的哭喊声在耳边炸开，带着撕裂般的恐惧。
一双冰凉粗糙的手拼命地拍抚着他的后背，试图减轻他的痛苦。
这剧烈的折腾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呕吐停止后，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软泥，瘫倒回冰冷的土炕上，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视线模糊一片，油灯的光晕在眼前扩散成一片迷离的、抖动的光斑。
身体一会儿如同被投入熔炉，烧得他神智涣散；一会儿又像被抛进冰窟，冻得他牙齿格格打颤。
在这样极致的冷热交替和极度的虚弱中，那些属于“张继先”的、原本被强行灌注的陌生记忆，开始以一种更为惨烈的方式，强行刻入陈远的意识深处。
不再是旁观者的片段，而是亲历者的切肤之痛。
他“看见”自己（张继先）蜷缩在西面透风的简陋号舍里，冻得浑身僵硬，手指红肿得像萝卜，几乎握不住笔。
砚台里的墨汁结了薄冰，他用微弱的体温去暖化，写出的字迹却依旧歪歪扭扭，带着绝望的颤抖。
他“尝到”母亲偷偷塞进行囊的那个粗粮饼子，坚硬得如同石块，掺杂着刺喉的麸皮和砂砾。
他一点一点，用唾沫艰难地软化，再混着冰冷的雪水咽下。
那是他赶考路上唯一的干粮，支撑着他跋涉数百里风霜。
他“听到”放榜日那天，震耳欲聋的喧嚣。
榜下人山人海，挤满了和他一样焦灼等待的学子。
当那熟悉的名字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张榜单上时，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只剩下心脏被无形巨手攥紧、捏碎的剧痛。
周围那些考中者的狂喜呼喊、家人的激动哭叫，全都变成了刺耳的噪音，像无数根针扎进他的耳朵里。
他“感受到”巨大的羞耻和自责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无颜面对家中枯等的母亲，无颜面对乡邻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
回乡的路，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他故意拖延，在陌生的城镇里流浪，像个孤魂野鬼，靠着一点可怜的盘缠和乞讨勉强果腹。
首到染上风寒，倒在路边，被好心的过路人用板车送回这个他既渴望又恐惧的、破败的家……这些记忆，带着它们原始的、未曾经过任何美化的痛苦、寒冷、饥饿和绝望，如同汹涌的泥石流，一遍遍冲刷、重塑着陈远的意识。
属于“陈远”的那个被裁员的白领形象，在这些沉重如山的真实苦难面前，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仿佛只是水面上一个即将破碎的倒影。
他蜷缩在散发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冰冷土炕上，在母亲压抑的啜泣声中，反复咀嚼着张继先的一生。
那十年寒窗的“苦”，那落第的“耻”，那拖累至亲的“罪”……每一种滋味都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灵魂都在呻吟。
时间，在这间破败的茅屋里失去了刻度。
只有油灯的火苗越来越微弱，灯油即将耗尽。
就在陈远（张继先）的意识几乎要被这具躯体的沉重病痛和绝望彻底同化、沉沦之时，一股熟悉的、奇异的感觉毫无征兆地从意识最深处泛起。
起初极其微弱，像冰封河面下的一丝暖流。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剥离感骤然袭来！
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丝线，正从他的西肢百骸、从他的脑海深处，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外抽离！
那种感觉，就像灵魂被强行从一具早己习惯的躯壳里活生生地撕扯出来。
“啊——！”
一声无声的惨嚎在他意识核心炸开。
剧烈的眩晕和失重感瞬间吞噬了他。
眼前母亲涕泪横流的脸庞、破败的茅草屋顶、那如豆的残灯……所有的景象都开始疯狂旋转、扭曲、碎裂！
像被打碎的镜子，又像被狂风卷走的枯叶。
冰冷刺骨的绝望感、高烧的灼热、胃里的绞痛……所有属于张继先的感官痛苦，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消散。
下一秒，沉重的坠落感！
意识像是从万丈高空跌落，猛地砸回实处。
“嗬……”一声短促的吸气声。
陈远猛地睁开眼。
视野剧烈晃动，模糊的光影在眼前晃动、重叠。
鼻腔里，不再是茅屋的霉味和墨臭，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奇异甜苦交织的茶香，霸道地重新占据了他的嗅觉。
他发现自己正死死地趴伏在那张简陋的木桌上，额头重重地抵着冰冷粗糙的桌面。
右手紧紧攥着那只青瓷盖碗，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身体里残留的，是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
冷汗浸透了衬衫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凉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的巨响几乎要震碎耳膜。
属于张继先的十年悲辛和最终倒下的巨大绝望，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刻在他的神经末梢，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份被裁员带来的失落，此刻在张继先一生挣扎却最终倾覆的悲剧面前，渺小得可笑，却又因为亲历了那份彻底的绝望，而染上了一层更深的灰暗。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炸裂的心跳，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老板依旧站在柜台后。
他手中换了一块新的素白软布，正低着头，极其专注地擦拭着另一只刚刚用过的青瓷茶盏。
他的动作依旧那么平稳，那么一丝不苟，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那场灵魂被投入另一个深渊、历经十年苦难的可怕旅程，对他而言，不过是擦拭掉茶盏上一点微不足道的水渍。
柜台一角，那只曾盛放过幽蓝粉末的青瓷小罐，己经盖好，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件从未被开启过的古物。
陈远的目光空洞地落在老板擦拭茶盏的手上。
那双手很稳，指节修长，皮肤带着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
就在那手腕内侧，随着他擦拭的动作，衣袖微微滑落，陈远似乎瞥见了一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淡蓝色脉络，在皮肤下极其微弱地一闪而过，快得像幻觉。
“客官，”老板没有抬头，沙哑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茶，饮尽了？”
陈远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只能死死地盯着老板，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
老板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将那只光洁如新的青瓷盏轻轻放在柜台上。
他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平静地看向陈远，深潭般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灵魂深处残留的、属于张继先的绝望碎片。
“前尘如烟，莫再思量。”
老板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古老的钟磬敲响在空旷的山谷，“这盏茶的滋味，忘了也罢。”
他微微侧身，拿起搁在柜台一角的铜壶，向一只干净的青瓷壶里注入热水。
水汽袅袅升起，在昏黄的灯光下氤氲开一片朦胧的白雾。
雾气模糊了老板的脸庞，只留下一个清瘦的轮廓，和那双在雾气后依旧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眼睛。
“夜雨未歇，客官不妨再坐片刻，喝杯清茶，定定神。”
老板的声音透过雾气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却也有着冰冷的疏离。
陈远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投向茶肆那扇虚掩的、被风雨不断敲打的老旧木门。
门缝外，是深不见底的浓黑雨夜。
那黑暗，此刻在他眼中，充满了未知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刚刚从一个绝望的深渊爬回，而这间看似平静的茶肆，这盏温热的清茶，这双古井无波的眼睛……这一切，难道不正是另一个更诡异、更无法理解的深渊边缘？
他猛地收回目光，身体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个寒颤。
指尖残留的青瓷碗壁的冰冷触感，与张继先土炕的刺骨寒意重叠在一起，让他如坠冰窟。
“不……不用了……”陈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悸。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条凳上撑起发软的身体，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得身后的木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不敢再看老板，更不敢去看那只静静立在柜台角落的青瓷小罐，以及老板手腕上那抹一闪即逝的淡蓝微光。
他只想逃离，立刻，马上！
逃离这间散发着诡异茶香的屋子，逃离这双能将他灵魂投入他人炼狱的眼睛！
他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冰冷的雨水气息透过门缝扑面而来，竟让他感到一丝病态的清醒和渴望。
他一把拉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门外的风雨声骤然放大，冰冷的雨点争先恐后地打在他的脸上、身上。
他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那片浓稠的、湿冷的黑暗之中。
皮鞋踩在泥泞的地上，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很快就被风雨声吞没。
门在他身后摇晃了几下，缓缓合拢，将油灯昏黄的光晕和那奇异的甜苦茶香，重新关在了那方小小的、陈旧的世界里。
柜台后，老板的身影在油灯的光晕里显得格外孤寂。
他静静地看着那扇重新合拢、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仓惶逃离者的木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许久，他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只刚刚被陈远紧攥过的青瓷盖碗上。
碗底，残留着几滴极其微少的、几乎看不见的靛青色液体痕迹，在灯下泛着幽微的光。
老板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碗沿残留的一丝水痕。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无形之物的存在。
他拿起那块素白的软布，再次开始擦拭那只盖碗。
他的动作依旧平稳、一丝不苟，从碗口到碗身，再到碗底，每一寸釉面都被温柔地拂过，首到不留一丝水渍，不留一丝茶痕，光洁如初，映照着油灯幽微的火焰。
擦净了这只碗，他没有停下。
他开始擦拭柜台，擦拭煮水的铜壶，擦拭油灯的玻璃罩……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韵律感，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一幅凝固的剪影。
小小的茶肆里，只剩下布匹摩擦器物的轻微窸窣声，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门外永无止息的风雨呜咽。
时间在这重复而专注的擦拭中悄然流逝。
终于，他似乎做完了所有清理。
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变得更加微弱，灯油快要燃尽了。
老板走到门口，抬手准备取下门闩，结束这漫长而诡异的一夜。
就在此时——笃。
笃。
笃。
三声轻微、迟疑，却又清晰无比的叩门声，突兀地穿透了门外的风雨声，在寂静的茶肆内响起。
声音不大，却像鼓点一样敲在人心上。
老板正要落下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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