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骸落尽

腐锈金属摩擦的吱呀声，是林守的起床号。

他蜷在吊床里，像一只尚未完全脱离梦境的海蟹，先于意识苏醒的，是皮肤传来的触感——身下垫着的、那张用某种墟兽褪下的柔软皮质缝制的毯子，带着微凉的滑腻。

空气里弥漫着永恒不变的气味：铁锈、潮湿的泥土、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以及更深层处，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巨大生物尸骸本身的、近乎沉寂的腥甜。

这里是“蜗牛壳”，他们的家。

一个建立在一具难以想象其规模的庞然墟兽尸骸内的地下聚居点。

林守轻轻翻身，吊床随之摇晃。

他所在的这个“房间”，原本是墟兽某段巨大的肋骨与脊柱连接处的空隙，人们用捡来的金属板和塑料布勉强隔出了些许隐私。

他从枕头下——一团同样材质的软皮——摸出一副小巧的工具和一个断裂的塑料发卡。

发卡是淡粉色的，边缘有些磨损，上面曾有的小兔子图案如今只剩模糊的轮廓。

这是妹妹小瑶的。

昨天玩闹时不小心踩断了，小姑娘当时眼圈就红了。

林守没说什么，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把碎片收了起来。

现在，借着从头顶缝隙透下的、经由层层过滤后显得苍白无力的“天光”——那其实是寄生在墟兽骸骨外壁上的一种发光苔藓——他开始用最细的镊子和特制的粘合剂，一点点修复那脆弱的塑料结构。

他的动作很慢，极其专注，指尖稳定得与他十六岁外表格格不入。

修复一件小物，抚平一道伤痕，这过程让他感到一种沉静的满足。

这是他的世界得以稳固的基石。

外面开始传来人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以及远处动力核心低沉的嗡鸣。

“蜗牛壳”苏醒了。

他将初步粘合、等待最终固化的发卡小心放回软皮口袋，掀开当做门帘的厚重油布。

通道展现在眼前，并非规整的几何形状，而是有机的、带着某种生物解剖学意味的结构。

脚下是略带弹性的、仿佛角质层的“地面”，两侧是苍白中透着暗红纹理的“墙壁”，那是巨大骨骼的切面。

人类的管线、简陋的照明灯、晾晒的衣物，如同藤壶般附着在这宏伟的死亡之上，形成一种奇异而脆弱的共生。

“小守，起来啦？”

旁边一个正在整理水过滤器的老伯抬起头，脸上是纵横的皱纹和温和的笑意，“今天轮到你跟阿杰去下层滤网区清理了吧？

小心点，听说最近那边有点‘杂音’。”

林守点了点头，回了一个浅浅的、几乎看不出的笑容。

他习惯用行动代替言语，但这份关怀他真切地收到了。

他甚至能模糊地捕捉到老伯话语背后，那份混杂着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微风吹过水面，在他心头泛起涟漪。

他对周遭的氛围格外敏感。

他朝着聚居点中心，那个被戏称为“广场”——实际上是墟兽某处巨大胸腔空腔——的地方走去。

路上，他习惯性地避开几个情绪色彩显得焦躁或阴沉的人，本能地趋向那些散发着平静或愉悦感应的方向。

这是一种无声的生存智慧。

“哥！”

一个清脆的声音穿透嘈杂。

穿着洗得发白旧衣服的小瑶像只小鸟一样扑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口袋的位置。

林守笑了笑，掏出那枚发卡。

小瑶欢呼一声，抢过去，小心翼翼地别在有些乱糟糟的头发上，然后仰起脸，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嗯，很好看。”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肯定。

他伸手，帮她把发卡的位置扶正。

这个动作，这个瞬间，周围喧嚣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他想要守护的东西，无比具体地呈现在眼前。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但尖锐得不合时宜的“感觉”刺了一下他的神经。

那感觉……像是冰冷的金属划过玻璃，带着一种非人的、纯粹的“存在感”。

来源似乎是通往下层滤网区的某个通风管道口。

林守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是错觉吗？

还是老伯提到的“杂音”？

“阿守！

磨蹭什么呢！”

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身材高大、穿着旧时代工装改造成的防护服的阿杰大步走来，脸上是永远耗不尽的活力，“赶紧的，搞定滤网，今天‘老烟斗’那儿说不定能分到点好东西！”

阿杰，典型的行动派，热情而粗线条。

他是林守在“蜗牛壳”里最亲近的伙伴之一。

林守将那一闪而逝的异样感压回心底，对着小瑶嘱咐了一句：“别跑远，我们很快回来。”

小瑶用力点头，粉色的小兔子发卡在她发间轻轻晃动。

前往下层滤网区的路越来越深，越来越暗。

原本相对干燥的空气变得潮湿，带着浓重的霉味和金属腥气。

照明也变得稀疏，只有嵌在“墙壁”上的应急灯散发着惨绿或昏黄的光晕，在扭曲的生物结构上投下摇曳的怪影。

他们的工作是清理附着在巨大生物滤网——可能是这具墟兽生前某种循环系统的一部分——上的堵塞物，主要是各种苔藓、菌类和偶尔钻进来的小型怪异生物。

阿杰在前面挥舞着工具，骂骂咧咧地清理着，嘴里不停念叨着“老烟斗”可能藏着的罐头。

林守则跟在他身后，进行更细致的检查和清理。

他的神经在这里绷紧了些，周围环境散发出的是一种沉寂、粘稠的“氛围”，如同深海。

突然，那股冰冷的、非人的“存在感”再次出现！

这一次，无比清晰，无比接近！

就在前方管道拐角后的黑暗里！

“阿杰，等等！”

林守猛地出声，伸手想去拉前面的伙伴。

但己经晚了。

阿杰刚拐过弯，整个人就僵在了那里，嘴里喋喋不休的抱怨戛然而止。

林守快步上前，顺着阿杰呆滞的目光看去。

在昏绿的光线下，滤网下方的积水潭边，趴着一个“东西”。

它大致保持着人类的轮廓，但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半透明的灰白色，能看到皮下的血管是诡异的幽蓝色。

它的西肢以一种违反生理结构的角度扭曲着，手指和脚趾异变得细长，顶端带着锋利的角质钩爪。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它的头部。

没有明显的五官，只有一个不断开合、布满细密锯齿的孔洞，正对着他们。

一股混合着腐烂和某种刺鼻化学药剂的气味弥漫开来。

它似乎还没完全“醒”来，只是在那里微微抽搐，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湿漉漉的刮擦声。

林守的心脏骤然收紧，血液仿佛瞬间冰冷。

是规则扭曲产生的“畸变体”！

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蜗牛壳”如此深的核心区域？

阿杰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撞在林守身上。

“这……这东西……”那“畸变体”似乎被他们的动静惊扰，头部那个恐怖的孔洞猛地转向他们，开合的速度加快，发出更高频的、充满威胁的嘶嘶声。

它用那扭曲的肢体支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似乎想要站起来。

林守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小瑶还在上面！

这东西如果跑出去……他猛地推了一把还在发愣的阿杰，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跑！

去通知守卫！

拉响警报！”

阿杰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回过神来，脸上血色尽失。

他看了一眼那正在试图站立的怪物，又看了一眼林守，眼神里充满了挣扎。

“快去！”

林守低吼，自己却反而向前踏了半步，从工具袋里抽出一根沉重的金属撬棍，横在身前。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但眼神死死锁定了那个正在苏醒的恐怖存在。

他不能退，至少现在不能。

他的身后，是通往“家”的路。

畸变体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猛地向他扑来！

那速度快得惊人，带着一股腥风！

林守甚至能看清它灰白色皮肤下幽蓝血管的搏动，能闻到那死亡与化学物混合的恶臭。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将撬棍狠狠向前挥去！

金属与某种坚硬的角质物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股巨大的反震力让林守手臂发麻，撬棍差点脱手。

那畸变体只是顿了顿，细长的爪子带着寒光，首抓他的面门！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