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苏州河氤氲着水汽，阳光将空气晒得黏稠。
沈明月坐在"春江花月"二楼雅间，指尖轻叩定窑白瓷茶盏。
窗外人声鼎沸，运河上乌篷船往来如织，搬运着这座城的繁华。
室内却极静。
祁红在茶盏中舒展沉浮，滤过冰裂纹影的青瓷茶则，倾注时只余茶香浮动。
墙上倪瓒的山水画透着冷意，与窗外喧嚣恍若两个世界。
她今日着藕荷色暗花绫罗长衫，窄袖利落，唯衣领处一道银丝镶边。
乌发绾成简髻，一支素银簪，腕上一只老坑翡翠镯子，冰透温润。
刚从柜上查完账目，眼底还凝着未散的倦意，整个人如半出鞘的古剑，锋芒敛于平静之下。
隔壁雅间传来商贾粗鄙的调笑，沈明月眉心微蹙。
父亲沈兆和这两年身子每况愈下，沈家这艘大船暗流涌动，她必须握紧船舵。
戏园内锣鼓声戛然而止。
沈明月指尖一顿，眸光越过珠帘投向楼下戏台。
红氍毹如血铺展。
所有光与声都被一道身影攫住。
他站在灯火阑珊处，月白戏装绣银蝶暗纹，水袖垂云般散落。
冠戴未齐，额前珠翠流苏轻颤，面容在烛火中影影绰绰，只余玉白的下颌与微抿的唇线，如寒玉清冷。
锣鼓又起，却是水磨腔调。
一声昆笛引领，悠悠荡荡漫上来，似河上夜雾。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住全场，字字如珠落玉盘："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沈明月不懂昆曲，但这声音缠入耳中，带着若有若无的幽怨，如春藤悄攀骨骼。
她搁下茶盏，目光凝在台上。
水袖随身形流转，似云卷云舒，每一转都带着难以忽视的力与美。
侧脸被灯火勾勒出玉山般的弧度，脖颈隐没在绣纹领口，喉结的微动被光影含蓄吞没。
性别的界限在这一刻模糊。
台下所有目光都胶着在这流动的光影里，带着原始的痴迷。
连角落的茶博士都忘了掺水，提着铜壶怔在原地。
沈明月浅啜一口茶，眼神未移。
脑中闪过几行冰冷的数字：年前开设的"胭脂雪"，主营丝绸旗袍与新式首饰。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台上人眼波流转，似无意掠过沈明月雅间的珠帘。
这一瞬，沈明月心口似被什么轻撞。
喧嚣远去，视野里只余那人腰间湖蓝丝绦，束出一道清瘦流利的弧度，窄而韧，在水袖拂动间时隐时现。
她指尖搭上冰裂纹茶盘边缘。
不是情愫，不是欣赏，是纯粹的算计在脑中铮然作响。
他艳绝人间。
他摄魂夺魄。
他将全城目光攥在手心。
这便是无价的声音，无匹的聚光处。
一个行走的"噱头"，足以让整条华盖街的名媛太太们发疯的图腾。
曲终。
台下彩头如雨砸上台去，钱钞、碎银、珠宝。
雅间贵客们纷纷差遣仆役去后台。
楼下喧闹更甚，争睹名角顾云深真容。
沈明月端坐不动。
待到人潮稍散，才放下茶盏，轻唤："全德。
"门边石青布褂的管事立刻上前："大小姐吩咐。
""备礼。
"她拭了拭唇角，"请顾老板上来一晤。
说明，我姓沈。
"全德眼神微动："是，沈大小姐。
"雅间重归寂静。
沈明月续了盏茶。
窗外"兴泰隆"商号的乌篷船缓缓驶过，缆绳在石岸拖出沉闷声响。
未几，脚步声停在门外。
管事全德恭敬道："大小姐，顾老板到了。
""请。
"沈明月抬眸，目光如寒泉凝练。
门开。
褪去油彩珠翠，立在眼前的男人清隽如浸了冷月的汉白玉。
月白绸衫洗得泛白，却掩不住剪裁的熨帖。
身量高挑，腰身利落。
鸦青长发用墨色布带束起，鬓角一丝不乱。
素白的脸上五官清雅，眉眼秀气如书生，鼻梁挺首，唇薄而润。
唯浓密长睫在眼下投下阴影，添几分难言的静谧涵养。
通身气度全然不似烟火中的伶人。
他步履轻捷，垂眸拱手："沈老板。
顾某有礼了。
"抬眼一瞬，目光清正坦然，又恰到好处地垂下。
这一瞥，沈明月看得真切。
这双眼清澈，眼底却似蕴着江南深秋最凉的两颗寒露，隔绝所有热情与探询。
"坐。
"她指向紫檀束腰藤面鼓凳。
顾云深落座如竹挺立，静待不语。
这份静沉着得让常人难以承受，仿佛空气都因他而凝沉。
沈明月从织锦卷裹取出紫檀木匣。
指甲轻拨机括，"咔哒"一声，匣盖翻开，推向小几。
里面是崭新挺括的银票，永通银号的深蓝花笺在烛光下泛着冷硬光泽。
厚厚一沓，足置一处体面宅邸。
"顾老板，"她声音平淡如谈天气，"唱得辛苦，一点心意。
"那双寒露般的眼眸抬起，落在她脸上。
没有热切，没有羞恼，反而更加沉静。
他将目光从银票移回她脸上："沈老板厚意，所求为何？
"首奔核心。
沈明月唇角微扬。
她欣赏这种清醒。
"这点茶水钱，顾老板自然值得。
"她后靠官帽椅，手指轻点雕花扶手，"只是沈某另有一桩长久生意，想与顾老板商议。
"窗外运河喧哗更甚。
货船抢道，船夫吆喝粗野，混着柳树上聒噪的蝉鸣，挤压着雅间的沉静。
沈明月不再言语，目光无声施压。
筹码在她手中沉甸甸地放着。
顾云深再次看向银票，又抬眼看她。
嘴角极轻地弯了一下，转瞬即逝的弧度，带着看透世情的了然。
沉默蔓延。
沈明月不紧不慢的从袖中取出织锦小袋，倒出一枚和田玉平安扣。
玉质温润如羊脂，只在某个角度能看到内部细碎的冰纹。
她拈着青色络绳，将玉扣悬在两人视线之间。
"一件小玩意儿。
"她摩挲冰纹，"玉碎方能显其节。
美玉若深藏暗匣，与瓦砾何异？
置于光下，方是成全。
"玉扣被放在银票上。
羊脂白衬着冷蓝。
成全与被成全的命题具象摆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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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热切，没有羞恼，反而更加沉静。
他将目光从银票移回她脸上："沈老板厚意，所求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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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角极轻地弯了一下，转瞬即逝的弧度，带着看透世情的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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